当她睁眼,一切都恢复从前的秩序,梦消失了,姆妈的病痛也没有了。
林在堂身体探过去握住吴裳的手,轻声唤她:“裳裳,裳裳,你说句话好不好?”
吴裳很茫然地看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用力抠着自己的手,被林在堂阻止了。他将她向他身上揽,让她靠在他肩头上。他说:“先去让专家会诊,有病我们就治。现在不过是早期,控制好了以后还是健康的人。”
吴裳没说话,她抱着林在堂肩膀,就这么放声痛哭起来。吴裳为姆妈难过。姆妈常说她这一生都差了些运气,谁知到了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原来运气走了还会回来,只要我们努力就好了啊!
她说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站在老街上,任海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香玉面馆的大门打开了,迎进了食客。
吴裳总是对姆妈说:“姆妈,你看,人不会一辈子受苦的。总会峰回路转的,无论在你人生的哪一年。”
被命运洗劫了一生的阮香玉,并没迎来她的峰回路转。运气总是在她这里呆一会儿,呆够了,就飞走了。这一次,还是这样。
林在堂用力回抱着吴裳,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为吴裳,也为香玉妈妈。他甚至想:她们一生都在追求安稳的生活,究其原因是因为贫穷。他可以把他的钱都给她们,让她们从此不必那么难过。
吴裳不知哭了多久,她擦了擦眼泪,说:“好,我明天带姆妈去上海。”
林在堂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去上海要找哪个医生,我都会给你写好。资料我已经都准备好了,让医生好好给香玉妈妈会诊。你带香玉妈妈住在上海的老宅里,那里离淮海路外滩都近,你们可以去散步。你不是跟淮海路上的树合过影吗?让香玉妈妈也站在那棵树下照一张。吃什么用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就找江哲叔叔。你跟他很熟了,他会帮助你。”
“林在堂,你是不是以为我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吴裳问。
林在堂摇摇头:“吴裳,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哦。”
吴裳拿下他的眼镜,为他擦掉上面的水雾。一起哭过笑过的人,又怎么不算爱呢?吴裳也叮嘱他:“你想吃什么就去面馆,或者下工厂路过千溪的时候让外婆给你做。外婆很喜欢你,你也可以带着小少爷去。外婆很愿意给小少爷和林在堂做饭。”
“好的,遵命,吴女士。”
吴裳又想起老和尚的话,她想:原来是都是劫啊,都是劫啊。
第二天一早,吴裳笑盈盈回到家里,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喊:“姆妈!姆妈!走啊!我带你去上海!”
“去上海干什么?”阮香玉说:“面馆忙着呢,我还想跟你说呢,我今天就要回面馆了。我恢复好了。”
宋景在一边说:“阿姨真是一身牛劲,早上还给我宰了条鱼。”
吴裳笑了:“要么说我姆妈是豪杰呢!去上海吧,陪我待几天,放个假。”
阮香玉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吴裳:“裳裳你不要兜圈子了,姆妈最了解你。我要去上海复查对不对?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
宋景停止啃苹果,她意识到了问题,但她不敢说话,只是安静听着。
“是的,姆妈,你要去上海复查。”
“我得癌症了是吗?”阮香玉又问。
“还不清楚…要专家会诊。”
阮香玉对“癌”并不陌生。
她亲自照顾吴裳爸爸到离世。
她很平静,好像这一天早晚会来似的。叹了口气说:“裳裳,你不要故作轻松,但也不必太难过。姆妈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除了这个癌了。现在好了,姆妈真的是百事通了。”
她不愿给吴裳添麻烦,不愿让她为劝说她耗尽各种心力,转身就去收拾行李,说:“走,去上海。”
打包行李的时候,她的耳环掉了,她都不知道。尽管她看起来毫不在意,但是她的意识已经被抽离了。她在心里想:哎,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老天爷呀,你是真的不肯放过我呀!”
宋景跟吴裳去了楼上,她看到吴裳强忍着眼泪,就小声说:“我帮你去寺庙里拜一拜,我磕长头上去。”
“你又不信这个。”吴裳被她逗笑了,说:“没事的,我只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如果真的是癌症,那我就陪着姆妈一起抗癌。”
“要么你们小两口一起去算算?”宋景说:“老宋说,这几天有人花高价找他,让他给星光灯饰代工的一个零件做差。老宋能做这种事么?加上接连发生的事,这次呀,星光灯饰难喽…”
“只可惜我要陪姆妈去上海。”
“你最好陪阿姨去上海,你留下就是靶子。他们都知道林在堂的软肋是你,你要在海洲,那就是盯着你捶打。”
“我不知道。”吴裳说:“我现在心情很乱。我甚至不想说话。我很累,宋景。”
宋景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么你哭出来呢?”
“我昨天对着林在堂痛哭。”
“那我就放心了。”宋景说:“只要还能有人让你在他面前放声痛哭,就没到最糟的时候。”
吴裳拥抱了她,接着带阮香玉离开了海洲。
临行前收到林在堂的消息,他说:“抱歉不能陪你一起去,但我会等你回来。”
“林在堂你知道吗?我有时会很庆幸,在我这一段人生里遇到的是你。”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这样想。”
林在堂这样说着的时候,抬头看着外面乌云翻滚着朝他头顶而来,接着好像罩在了他的头上。
何去何从,都不由人了。
第91章 世情薄,人情恶
任外面风风雨雨,星光灯饰都没有动静。因为给员工放了假,他们所在的楼层里异常安静。
林在堂一个人走在寂寂的、长长的走廊,黄昏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楼外仍旧在没日没夜地吵,他开上窗户听了一会儿,听那些人控诉他是嗜血的资本家。报纸上开始铺天盖地报道这件事,电视台也来这里采访。但没有人能找到林在堂,他不接任何人电话,回任何人消息。
他故意放进楼里一个记者,记者看到凄凉的景象后,回去写了一篇名为《大厦将倾的灯饰王国》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民营企业披着光鲜的外衣,享受时代的红利,掌门人备受年轻人追捧。实则没有一点应对风险的能力,像被惯坏的小孩,平时衣着光鲜,离了大人就满身泥污。
这篇报道被街头广泛阅读,大家都表示认同:可不么?吃国家的政策,但不为员工谋福利,这样的企业不倒闭等什么?
外面闹事的那群人郭令先已经基本掌握了信息,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真正的幕后主使。包括这一次的事故,经过警察同志的审问,有一个工人承认他收了钱,让把那个孔打浅。但他在五分钟后又收到消息:让他把手里的灯做出失手掉落的样子掉下去,砸到人。
他们显然知道那天吴裳不在。
警察抓到了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但那个人一口咬定是自己恨林在堂。因为2011年工厂裁员,他父亲被裁掉了,导致他失学了。他就是要报复。
事情陷入了死胡同,林在堂知道以当下的结论是可以对公众有交代的。但这时又有一篇文章横空出世,直指星光灯饰施工现场不规范。文章的标题是《消失的现场监督人》。
这篇文章以深度报道的方式,对现场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拆解了灯饰安装、尤其是巨型灯饰安装的各个安全节点,包括现场监督人的职责。文章旁征博引,最后一句是:据我们走访调查,当天现场的监工人是星光灯饰大客户销售部的吴裳,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星光灯饰董事长的太太。
这篇文章引起一片舆论的哗然。
在江浙沪,家族企业遍地都是。星光灯饰从前是完成了去家族化的企业范本,如今被曝出董事长太太在其中做着工作,并在重要节点玩忽职守,这不能不引起人的猜测。
坊间开始传言:说是去家族化,不过是个幌子。找个时机把太太扶上高位,夫妻二人配合圈钱。这才符合人之常情,不然她一个董事长夫人,在企业里做普通销售是干什么呢?
林在堂其实一直没有动气。
直到看到这两篇报道。
他原本想着吴裳带着香玉妈妈去上海治病,他自己一个人来承担这些火力。他也意识到,正如别人所说:吴裳真的是他的软肋。
别人无法拿捏他,就在商业竞争中抬出吴裳。
他的手握成拳头,砸在桌面上。
后天就是发布会的时间,郭令先问他要不要如期举行?他说如期举行。
“这几篇稿子呢?“郭令先问:“要不要查?”
“不需要。”林在堂说:“明天下午六点,召开一个闭门会议,我要跟大家同步发布会的细节,相关部门作好应对准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