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裳抬头看他,但隔着雨衣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林在堂的眼镜框上落下一滴雨。
“快走!”林在堂大声说:“再不走有雷暴了!”
他没说谎,远方轰隆隆有了雷声。
这次台风预警很严重,吴裳怕死,没有挣扎,任由林在堂的手臂揽着她跑,跑过狭窄幽长的小路。
林在堂不知哪里来的童真,见到水坑就踩,溅起的水花都落到吴裳裤脚上。她气得骂他:“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你原来喜欢踩水坑。”
“你放屁。”
吴裳说完不甘心,看到水坑就跳了进去,激起一朵更大的水花。接着她笑了。
两个人一路踩着跳着跑了回去,狼狈地脱掉雨衣,湿漉漉的两个人。林在堂顺手扯了一块毛巾站在门口擦头。
“进雨了!”吴裳把他扯进去,关上了门。
老房子很黑,她顺手打开了灯,接着跑到窗前等台风。林在堂坐到她身边去,跟她一起看雨。
外面狂风骤雨真的没有美感,摧枯拉朽一样,带着枯枝老叶漫天地飞。见多识广的老黄对此已经不感兴趣,安静地趴在他们脚下。多年前他们曾赶上一场台风,在园区工厂林在堂那破旧的办公室里,他们紧紧相拥。
林在堂用手指触了下吴裳的手臂,她回过头看他。
“吴裳,我在你这里做一些理财吧。”他说。
“什么理财?”
“我买一些千溪的房子统一放在你这里管理,由你负责统一经营,每年分我点钱就行。”
“你是说你要入股综合体吗?”吴裳问。
“可以这么理解。”林在堂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综合体放一些、自己创业放一些,还有一些我做其他理财。”
“你到底要做什么呢?”吴裳问。
“没想好,但会有答案的。”
“我同意。”吴裳说。
他们的谈话很礼貌、很克制,像两个人并不熟悉一样。然而视线相对的时候,又能想起自己跟面前这个人纠缠了近十年。这样幽暗的封闭的房间,让回忆缓缓发酵。
房间暗了下来,吴裳枕着手臂,恍恍惚惚。
后来想起身去做点什么避免尴尬,却被林在堂一把拽了回去。她刚要张口说话,他的吻就铺天盖地袭卷了她。吴裳拼命推他打他,力气却不敌他分毫。最终他的舌头撬开她顽固的牙齿,挺进了她的口中。
她很久没接吻,他口中的薄荷香气令她冲动。一下咬住他的舌尖,听到他闷哼的声音。
“吴裳,吴裳?”这时的吴裳被林在堂推着,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意识到刚刚做梦了。眼前的林在堂正拿着锅铲不好意思地指着厨房方向说:“完了,我原本想煲鱼汤,但我忘了怎么做了。”
吴裳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跟林在堂一起去厨房。
“我来吧。”吴裳说:“你压根就没长这根筋。交给御厨后代吧。”
她接过锅铲,要把林在堂推出去,但林在堂站在那有如铜墙铁壁:“我帮你。”他说。
这时吴裳的电话响了,竟然是阮春桂。
她好像喝多了,因为她说话含糊不清。
吴裳听不懂,就问:“你怎么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春桂开始哭,接着挂断了电话。
“你姆妈好像遇到问题了。”吴裳对林在堂说:“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但电话再打过去,阮春桂已经不接了。
林在堂穿上雨衣向外走,吴裳对他说:“台风要来了,你这样很危险。”
林在堂摇摇头,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了。
吴裳想起她曾加过阮春桂邻居的好友,这时也不顾什么坏影响,给人打电话,请人家帮忙去看看。过几分钟邻居回话,说敲她院门很久没人开,可能是她家里没有人。
这个场景吴裳很熟悉。
过去多少年,阮春桂总以这样的方式胁迫林在堂。今日大概是为了林在堂卸任的事。
吴裳决定不再管。
这本就与她无关。
在林在堂走以后的四十分钟,台风正式登陆了。
这是近五年来海洲最大的一场台风。
吴裳看到外面的世界瞬间就浑浊了,飓风卷起很多东西飞上天空。这样的风力,卷起一个人也没有问题的。
她打电话给林在堂,想问他是不是安全到了,但林在堂没有接。
吴裳开始心慌。
林在堂罪不至死,他们之间又有那么多年的牵绊,哪怕此刻两人已经毫无关系,但他已经是她人生轨迹里不可越过的那一段。
她想:万一林在堂出事了,那她该以什么名义祭奠他呢?她会去他坟前送花的。
她仅这样做想,就有点难过了。
林在堂差点死了。
他在行驶途中被一根粗树干砸到前窗上,那一瞬间的视线阻挡和冲击力,让他的车摆向了护栏。他又凭直觉打了回来。
然而他车前的玻璃已经有了极大的裂痕,他就这样带着一条捡回的命和一辆破车到了阮春桂家里。
他的姆妈安静躺在床上,手边散落着几个药瓶。
林在堂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梦到姆妈躺在床上,人已经没了气息。他的梦不是没由来,这些年阮春桂至少有三次,是真的求死。
阮春桂不是以死为手段要挟被人,她平常对生是极其渴望的,一旦她想死,就是真的要死。她这人做什么都很决绝,这一辈子几乎没有中间地带。
林在堂打120电话,接着把阮春桂从床上拽起来,抠她的嗓子想让她把那些药都吐出来。
他不知道阮春桂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的,去山上拜佛,回来跟林在堂说她要向善。这一天就想求死了。
是在救护车来了以后,他们出门前,他才看到门口的地上掉落的一张纸:林褚蓄在外经营,欠下一千五百余万债务。
林在堂捏着那张纸,意识到这一千五百万是压垮阮春桂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你在海洲呆久了,就会听到很多富商“家道中落”的故事。海洲人都说:赚钱容易,守财难啊。前一天还宝马香车美酒美人,第二天就沦落到街头要饭了。
林在堂知道阮春桂已经没有这么多钱了,哪怕她还有办法,她也不会绝望。她既不想拖累林在堂,又不想在暮年给林褚蓄擦屁股。
在这样的台风天里,林在堂意识到哪怕强大如他,都不过是人间一株小草罢了。现在的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又一次跑到了意外前面,将星光灯饰剥离出自己的人生。不然那叫做“理想”的灯早晚会灭掉的。
他陷入了抉择。
他下午刚刚跟吴裳说过:要将一部分钱用于综合体的建设,两个小时后,他的父母就多了一千五百万的债务。架在他跟吴裳之间的那座桥梁被山洪冲塌了。
阮春桂进了重症病房。
医生要林在堂先回去,现在医院限制探病,有事医院会联系他。
此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台风最厉害的时候过去了。林在堂不知该去哪里,又开着那辆前挡风玻璃破碎的车去往千溪。
尽管他时常在做准备,不停告诉自己:人这一生,风水轮流转。太阳不会永远照着他,他或许有一天也会“一无所有”。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无法形容的痛的。
他到的时候吴裳好像一夜没睡。
她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没事。
林在堂在回来的路上做好了决定,他的现金仍旧给吴裳,剩下的,给阮春桂还债。他说到底是一个心软的人,不想见到自己的姆妈被逼死。
他内心里千疮百孔,很想向吴裳倾诉,但他又怕给吴裳带来困扰。
这样的情形吴裳也是很熟悉的。
从前阮春桂出事,大多与吴裳有关,林在堂去找她,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既带着愧疚,又有着痛苦。但他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吴裳也不问,掉头去为他煮面。她知道林在堂一定什么都没吃。
林在堂听到厨房里的响动,想去帮她,但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头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
外面的雨下得紧,他那辆坏了前窗的车一定开始灌水了,就像此刻他的心灵。
罢了,罢了。
他想。
但想到从此再不能做吴裳的跳板,护送她去那明亮的海对岸,他就忍不住叹息。他哭了。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被他快速擦掉了。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的资格。
吴裳的面端上来的时候,看到门有一个缝隙,而林在堂已经不在了。
台风过后是晴天,吴裳给阮春桂打电话,那头没接。这时阮春桂的邻居给她发消息,说:“抱歉啊吴小姐,没能帮到你。还好林先生来了,叫了救护车。”
吴裳没有多问,给林在堂打电话。
林在堂的声音好像很轻松,他对吴裳说:“没事,她住几天院也好,好好清净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