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香玉出院那天林在堂真的一早就来了。
他前一晚一直在开会,跟财务团队、律师团队过各种分股、分家的细节,到最后除了工厂和少的可怜的流动资金外,星光灯饰所剩无几了。
他好像都没有吴裳富有了。
他站在阮香玉床前,礼貌地叫:“阿姨,我来接您出院。”
“辛苦你啦。”阮香玉看向林在堂,这孩子其实不坏的,也没有他母亲身上的那股气焰。他沉稳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他的爷爷。
再看吴裳,放心站在他旁边,任由他推过轮椅,将阮香玉扶到轮椅上坐稳,表现得倒有几分恩爱。林在堂也很有心,排了很久队把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打开车门她们才看到,林在堂将副驾调到了很舒服的位置,还铺了一个软垫,以便阮香玉坐的舒适。
阮香玉不太说话,她因为洞悉了一切,所以觉得此时的自己是女儿身上一件很重的无用的行李。她也不能贸然问起,因为她知道女儿的自尊一定已经经历了一轮拷问。她想,命运果然是有轮回,三十年前她在远村与阮春桂分别,三十年后阮春桂又把她生拉硬拽回身边。
叶曼文就在千溪的村口等着他们,她瘦瘦的身影站成了一幅画。当这三代女人站在一起,好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千溪故事。
林在堂有一种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也被扯进了故事之中。
离开前他偷偷把婚纱抱到了吴裳楼上,并跟她说下一天一早,会有车来接她。如果婚纱哪里不合适,她可以随意剪裁。他一直小声说着这些,避免老人听到,这是对吴裳最大的共情了。
吴裳点头,但那婚纱放在那,她并没有去看。
1月25日凌晨三点,吴裳睁开了眼,爬起来洗漱后打开了那件婚纱。倘若这一切与吴裳无关,那么她一定会为这件婚纱心动。这真是一件美丽的婚纱,这是林在堂和孟若星相爱过的证据。
吴裳开始往身上套婚纱。婚纱真的很美,但确实不属于吴裳。胸部、腰身都略紧,勒得吴裳透不过气。她有些气馁地跺脚,听到动静的叶曼文走了进来,站在那看着她。老人的目光很清明,老人的心也很清亮,她什么都懂,但她也什么都没问。因为她在吴裳惊慌的动作和红着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挣扎。
她没有能力干涉吴裳,也没有权利指责她投机取巧。她们原本就是被抛在浪头上随时淹死的千溪人,选择的对错不由她们自己说,要交给时间。
她上前抱住吴裳,说:“我的裳裳真漂亮。”
“可是外婆,这件衣服不适合我,我拉不上后面的拉链。”
“没事,外婆帮你拉。”
怕她冷,给她裹上了一件红色的中式小袄,那是叶曼文大婚的时候穿的。吴裳走下楼,看到阮香玉扶腰站在那。
“姆妈…”
“林在堂也真是,婚纱不上心…”阮香玉故作责备地说。
吴裳忙说:“不怪他,我也没上心。”说完就笑了:“我就是喜欢紧一些嘛,多性感。”
在小小的客厅里,她转了一圈。拖尾扫过桌腿,扫醒了在睡觉的小黄狗。
凌晨四点,一辆小车悄然开进千溪,开进吴裳家的小院,无声无息接走了吴裳。
晨曦初露,海水汹涌,海岸线隐藏在黑暗之中。
第18章 添新岁,恐蹉跎
小车把她带到海洲公馆,那是海洲最好的酒店,酒店外婚礼车队已经就位,吴裳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豪车。林家在这里预留了一间房号为999的房间。
吴裳想起电影《楚门的世界》,她身处一场实景演出中,而观众都在观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化妆师上前为她化妆,一个摄影师为她拍照。她并不自在,总是不经意地闪躲。化妆师脾气很好,对她也很客气,在工作间隙对她说:“以后您的生活免不了参加一些应酬,到时可以找我化妆啊。待会儿我把名片留给您。”
吴裳点头说好。
她自己平常不太上浓妆,她每天犯懒,化妆只是薄薄一层,衬一衬气色就好。这个妆画完,镜中的她像一个华美的妇人。她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现在看着艳,待会儿站在灯光下就刚好。”化妆师说:“您放心,我经验很丰富,绝不会出错。”
“好的。”
宋景来了。
她还打着哈欠,见到吴裳的妆容眼睛睁大了一圈儿。没人的时候她说:“怎么回事,假结婚也要搞这么漂亮吗?”她嘻嘻哈哈的不把这当回事,只当是吴裳临时接了一个兼职。甚至还对吴裳说:以后这样的生意可以经常做。吴裳问她会不会因此看轻自己,宋景推了推眼镜,点她脑门:“你是不是脑子坏掉啦?我为什么要看轻你?”
吴裳就上前抱住了宋景。
她心里戚戚的,哪怕再乐观的人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来。宋景是她在这场假婚礼中唯一的倚靠了。
宋景拍了拍她后背说:“漂亮点,一定要漂亮点。毕竟这婚纱这么漂亮!”她扯扯纱尾啧啧一声,林在堂可真舍得花钱。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套首饰!亮闪闪也好美啊!!”宋景的一惊一乍缓解了吴裳心里某种不可说的痛苦。她紧紧拉着宋景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宋景对她咧咧嘴:“我爸妈也来了。我之前不知道,我家也接星光灯饰的生意啊。”
“我也没想到林家是这样发请柬的,几乎整个海洲商会的人都请了。”
“问题是我爸妈又不在商会,我家那个小破工厂,竟然也接到星光灯饰业务经理送来的请柬。”
这就是阮春桂的阵仗了。吴裳想。
后来林在堂到了,他着一身华服,翩翩公子一样。只是阴着一张脸。
他只看了一眼吴裳的婚纱,就扭过脸去。个中滋味并不能为外人道,只是如一把钝刀割肉,有钝痛。偏那婚纱在灯光下闪着,时刻拉扯着他的视线,要他去看去回忆。
宋景见状,就上前打趣:“学长,学长,今日大婚,是不是要给我包个红包?”她伸出双手去,等林在堂拿红包。林在堂就真的拿出一个红包给她,说:“辛苦了。”
宋景心满意足,将吴裳推到林在堂面前,对她眨眼:“我看看,新郎新娘配不配啊?”
他们站在一起,各着华服,相貌上看起来也算登对,只是神情看起来不像一伙人。
宋景看了半天,嘻嘻哈哈,悄悄捅了一下吴裳的腰,催促着该走了。
其余的伴娘和伴郎吴裳都不认识,她在他们眼中读到了玩味。她知道那些人都认识孟若星,其中有一对男女她有印象,海洲下雪那天,在千溪的公交站台前,她看到他们跟林在堂同在一辆车上。
当她拖着婚纱跨过酒店那道高高的门槛的时候,相机发出清脆的拍照声。她听到后面不知小声说了一句:“赝品…”
后面她听不清了,她想人家没有说错,我就是赝品啊。我就是冒名顶替啊。别人结婚是因为爱情,我是为了二十万出场费啊。她挺直了腰板,要把这一天的戏演好。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
手背触到一丝凉,她低下头,恰在这时,林在堂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应是跟他的心一样凉。冰冷的袖扣贴在她的肌肤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林在堂觉得自己的魂灵已经飞走了,任人摆弄。摄像师说“牵手”,他就去牵手。可他的手背刚触到吴裳的手背,就有一股难过涌上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有些用力,依稀在迁怒吴裳。吴裳疼了,就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笑着说:“谋杀啊!”
林在堂回过神来。
从前握孟若星手腕时,总会说:“你也太瘦了,我真怕一不小心把你弄折了。”
现在他握着的是一个陌生的手腕,被握着的人也很僵硬,虽然他们握在一起,但他们都知道,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拖拽向相反的两边。那股力量是内心的真情。
他爱过别人,她也爱过别人,但此刻他们不得不在一起,结一场滑稽的婚。这是被经济利益操纵的婚姻,经营者们试图用情感的“翻盘”来操控生意上复杂的人心。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真情。
林在堂已经不追求真情,他觉得在与孟若星十年的恋爱中,他的真心早已一点一点给了出去,现在他已没有真心。
早上出门前阮春桂叮嘱林在堂:“你记住我的话,人踩人低、人捧人高,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你挺住了。再过一些年,你会发现感情是人这一辈子最无用的东西。真正成功的商人都能将一切为你所用,包括感情。”
“我好冷。”身边的吴裳说:“我太冷了,赶紧拍完上车吧!”林在堂转过脸去看她,她正咧着嘴在笑,但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开心。她的牙齿也在打着颤,皮肤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竟没人为她准备一件披肩。
宋景心疼了,说:“别拍了别拍了,拍那么多最后也只是选几张。”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短款羽绒服披到吴裳肩上,催促着:“快走啦,上车啦!别错过吉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