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裳头昏昏沉沉的,但还记得刚刚没有做措施。她早已习惯了措施,尽管她知道他们根本不需要。林在堂出来的时候她说:“你没有做措施。”
“怀上就要。”林在堂灼灼地看她:“大概三四年前吧,你不是也说过要小孩吗?还是你根本不想要,只是一直在逗我?”
吴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林在堂躺在她身边,冷静下来后想问她节育环的事,但是她已经睡着了。吴裳的睡颜很沉静,但睡觉并不老实。她会在床上转着圈儿睡觉,有时林在堂睡着睡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脖子,黑暗中伸手一摸,往往会摸到吴裳的两条腿压在他身上。
起初他睡不着觉,就把她的腿或胳膊放到一边去,然而日子久了,就慢慢适应了她的“好动”。
这一晚吴裳睡的不太安稳,她睡睡醒醒,中途让林在堂帮她拿了两次水。
第二天已近中午,林在堂却还没出门。因为吴裳听到他在楼下跟阿姨说话,说的是院子里的花。
他说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花大朵大朵地凋零,可能是天气太冷了。
阿姨说:“是呀,不行就都拿进来。”
“那可是大工程。”林在堂说:“刚好今天我在家,一起吧。”
林在堂不知怎么了,竟然关心起了花。再过一会儿林在堂上楼,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说让她指导一下“护花行动”。
“你今天不是要跟投资方开会吗?”吴裳问。
“不开了。”林在堂说:“开来开去就是那样。还不如在家里歇着。”
“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吴裳问。
林在堂想了想,问她:“你有事跟我说吗?随便什么事,你觉得不开心的、不信任的、你讨厌的,或者你防备的,都可以跟我说。”
“我没有。”吴裳笑着说:“我什么都跟你说的呀,所有的事!”
“那你觉得我们的合作关系还算稳定吗?你觉得你获得报酬与你的付出成正比吗?”
“你今天很尖刻。”
“那你呢,有没有做过什么尖刻的事?”林在堂说完笑了,指着那些花说:“快来弄吧,再不弄就都死了。”
接着他就走进了院子,蹲在那里侍弄那些花草。天气一日一日见凉,叶子一层一层地掉。吴裳也蹲在他旁边,她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他。
“林在堂,我跟你说件事吧。”吴裳说。
“好。”林在堂放下小铲子看着她,他的掌心沾满了泥。
“我不想要小孩。”吴裳说:“我一辈子都不想要小孩,我吃不了那种辛苦。”
“是不想要跟我的小孩,还是跟谁都不想要小孩?濮君阳的呢?濮君阳的小孩你要不要?”林在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驳。
但吴裳没有反驳。
林在堂自嘲地笑了:“现在比怀孕更糟糕的事发生了,我是HIV病毒携带者,但我昨天晚上没做措施。你马上去检查吧!”
林在堂说完这个就闷头去干活,他心里没有解气的感觉,也并不自暴自弃。他只是觉得很没意思。吴裳以为他像每一次一样,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2018年的12月31日,林家按惯例家庭聚会。
这家庭聚会当年因为分股分家产后中断了几年,最近三四年,因为新的星光灯饰势头突飞猛进,家庭聚会就又被张罗起来。
一早阮春桂就给吴裳打电话,建议她穿什么衣服。她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天气不错,穿我送你那件旗袍,戴那套珍珠首饰就好。”
吴裳只是嗯一声,阮春桂就说:“怎么啦?心情不好?”
“没有。”
“那你记得穿啊,今天你还是主厨。”
所谓主厨,倒也不需要吴裳做什么,她只是站在边上指挥。这两年阮春桂爱上了“海洲味”的噱头,到处吹嘘吴裳祖上是御厨,也顺带着挂上“香玉面馆”的名头。当哪个外地来的合作伙伴说想尝海洲味,阮春桂就说:“这不是巧了么?知道香玉面馆么?排队十里外的那一家,上过纪录片的那家…”对方通常很感兴趣,这时阮春桂就推出吴裳:“喏,我们媳妇家的。”
“要么您也别去那排队了,让我们吴裳给您做一桌。”
阮春桂说完往往会给吴裳使眼色,吴裳则笑盈盈上前,道:“可不么,家里吃,我亲自掌勺。”
吴裳的爱好变成了阮春桂做客情关系的工具,她并不会因此懊恼,因为阮春桂跟林在堂一样:一笔有一笔的价格。哪怕她跟林在堂后来真的领证结婚了,这个习惯还在。
从前阮春桂付她报酬是付现金,后来她送金银首饰,这些吴裳都照单全收。
有一次阮春桂故意点她:“我们裳裳现在也算小富婆,哪天惹急了也要买单离场的!”
吴裳也不否认,只是在旁边挂着职业的笑。宋景总说阮春桂在驯化吴裳,吴裳也不反驳。但她会问宋景:“你觉得什么是驯化?”
“驯化就是你什么都要听她的。”宋景说:“我真的很讨厌阮春桂,她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活脱脱一个赚钱的机器。”
“她有她的可怜。”吴裳早已看透阮春桂,这样对宋景解释:“我说她可怜,不是因为我同情她,而是她真的可怜。我没有被她驯化,她花钱雇佣我,我陪她演戏罢了。”
林在堂问吴裳是不是准备好了,吴裳对他说:“你来帮帮忙嘛,这颗扣子系不上呀!”阮春桂送的高领旗袍,一颗圆润的珍珠扣子,无论怎样都送不进那个扣眼儿里。
林在堂皱起眉:“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可以穿你自己喜欢的衣服。你为什么总是要听她的话?”
“因为我怕她啊。”吴裳半真半假:“你又不帮我。”
林在堂上前解她的扣子,带着气说:“脱掉。”
“脱掉就没有古典美人了。”
“脱掉。”他坚持。
吴裳眉毛挑一挑,揽住他脖子,小声说:“林在堂,你这几天都气不顺。你怎么了?”
林在堂不说话,只一味帮她脱旗袍。吴裳觉得林在堂似乎在帮她打破某种禁锢,又或者他要为她套上新的枷锁。这一天,她穿上了自己喜欢的普通的宽大的白衬衫,下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自在地梳着,没有了那些隆重和拘谨。
阮春桂见她时候皱起了眉,林在堂就说:“你见哪个世家子女整天穿的像民国的人偶?”
“你跟你妈说话带着气呦!”阮春桂头一扭,走了。
吴裳看到她的衣摆下面露出一小块黑布,就问林在堂:“你们家谁死了?”
“不知道,没人通知我。”林在堂说:“他们大概觉得自己的死活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林在堂,你不要这样。”吴裳对他说:“至少在人前不要这样。”
“我为难过你吗?真奇怪,你说的好像我曾经在人前为难你过。”林在堂说:“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呢?”
有人路过,吴裳上前搀住他的手臂,笑了,好像刚刚的别扭没有发生过。
第22章 春亭月,照落花
吴裳站在那里调酱汁,比起外面虚伪的应酬,她更喜欢厨房。至少餐具、调味品和灶上的火都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出夸张的、友善的表情。
她听到他们在对林在堂说该要孩子了,不然岁数大了不好要了。这时她的耳朵自动立起来了,想听听林在堂怎么说。结果听到他说:“倒是想要,但我有不孕症。我精子存活率是0。”
大家似乎都了解,这几年的林在堂在聊到他不喜欢的话题的时候总会说一些极端的话,他好像豁出去了似的:半真半假胡说八道,然后安静地看别人的反应。
他曾有一次对吴裳说:“我很纳闷,别人总喜欢多嘴多舌。”
“所以你偶尔胡说八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他们的反应,你不觉得很好笑吗?”林在堂形容那种场面:原本想看热闹的人,在看到比他们想象的更大的热闹后的反应。一个个目光闪躲、不敢置信,又要搜肠刮肚想一些场面上的安慰话,真的太好笑了。
吴裳亲历过两次,她当时憋笑憋得很辛苦。她是能共情到林在堂的这个点的,毕竟在他的工作中,除了他的员工希望星光灯饰好;还有两个呆瓜朋友希望他好以外,大多数人都是看客,甚至隐隐在盼望着星光灯饰坍塌了。
此刻的林在堂又迎来了他喜欢的场面,他的长辈亲人们安静下来,张着嘴,惊讶有之、尴尬有之,忍不住看向林显祖,老头憋了半天,哈哈大笑起来。大家这才明白这似乎是一个玩笑,而后也笑了。
阮春桂指了林在堂两下,叫他收敛点,站起身来去厨房了。阮春桂对厨房没有感情,但是她喜欢看别人做饭。这辈子最喜欢看的是阮香玉做饭。那种情形是极具东方美感的:一个瘦弱的南方女子,摆弄那些精细的食材,热锅热灶热气,不消片刻,就一盘一盘出菜。每每这时,阮春桂就觉得这人还是得有钱,有钱才能撑得起这样的场面,才能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尽享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