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裳做饭是很像她的姆妈阮香玉的。
阮香玉一生要强,谁能想到她在腰上装了几个钉子后,又挣扎起来,用祖传的手艺,把香玉面馆做成了海洲名片呢?这才几年时间啊。
阮春桂也不打扰吴裳,只是看着她。她近来总是做梦,梦的都是“远村”,有的是当时切实发生的,有的则是虚幻的。即便是虚幻的,也很真实。有时她从梦里醒来,人像丢了魂似的。找大师去算,大师就说大概是冬日里阴气剩,让她去拜佛烧香。
“裳裳,你待会儿帮我煮碗面吧。”阮春桂突然说话。
吴裳吓一跳,回头看她。阮春桂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她并没察觉到。她怎么像幽灵一样?吴裳在心里嘟囔一句。
“面热量高、糖分高,医生不是不让你吃吗?”吴裳说。阮春桂从前因为要保持身材,在吃上是很挑剔的,她吃的那些沙拉、鸡胸、牛排、海鲜,几乎都没有味道。前些年身体不舒服去检查,查出了二型糖尿病。原本对她的饮食没有大影响,但人就是这样:你可以主动选择不吃那些,一旦被动强制戒掉,那瘾头就会慢慢找上来。阮春桂现在就是这样。
“我吃药。”阮春桂说:“天气冷,吃碗热面暖暖身子。我这点,是不是像你姆妈?”
吴裳的手顿了顿,说:“我姆妈离不了热。”其余帮厨的人问吴裳调好酱料了没,吴裳说稍等一下。她手脚麻利,那些简单的调味瓶被她迅速地折腾,接着搅出一碗香浓的酱汁。
“这是你姆妈的秘方吗?”阮春桂问:“她手把手教你的?”
吴裳回头看看她,习惯性配合她:“是啊,要不要写给你?”
“传家秘方你肯写给我?”
“都是一家人。”吴裳说。
阮春桂撇撇嘴,一家人,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不给钱,你还当我是一家人吗?
周围帮厨们在忙碌,这场景与香玉面馆的场面雷同,唯一不同的是烟火气。这里冷锅冷灶,热不起来,做出来的菜总跟面馆差些味道。别人吃不出,吴裳却是能吃出来的。
她知道,待会儿阮春桂又要把她推出去,让她作为主厨给给亲朋介绍菜系,那阵仗搞得像米其林餐厅一样。吴裳对此无感,她会从头到尾笑盈盈地介绍,把这当成她的工作。
阮春桂这一天很奇怪,一直远远看着她,外面的应酬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在看着吴裳。
吴裳擦擦手拿出手机给林在堂发消息:“救命。”
“来了。”
这是他们八年相处五年婚姻培养出的默契,只要一方喊救命,另一方就知道阮春桂要作妖。林在堂走到厨房喊阮春桂:“三缺一,喊你呢!”
“这年头谁聚会打麻将?都玩桥牌啊。”阮春桂说:“我不打。”
“就缺你,你不打我打吗?我打又要故意输钱。”林在堂把着她的肩膀向外走,回头跟吴裳使了个眼色。吴裳对他抱拳以示感谢,又低头去忙。
阮春桂被林在堂推着走的时候,又说:“我上次跟你说要孩子你到底怎么想?结婚好几年还没动静吗?你爷爷现在身体不好,你最好快些。不然家产都被别的孙子孙女分去,我看你怎么办!”
阮春桂光明正大地承认:她就是在惦记林显祖的私产。她为了林家冲锋陷阵这么多年,也该多分些。但老头摆明了说:先按人头分,其余酌情处理。这就耐人寻味了。
阮春桂善于揣摩林显祖的心思,最后得出结论:林在堂得要个孩子。
她刚刚在想该怎么跟吴裳开口,转头一想,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再没有感情,也该有亲情。倒是不用喊价了。她早已习惯用价钱来表明价值,也时常给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供需市场呀,就是这样的呀!
这会儿见林在堂不做声,又回头说他:“要不要你得给我个准话!”
林在堂就摇头说:“我不要,刚不是说了吗?我有不育症。实在不行你自己再拼一个吧。”
“你就胡说!”阮春桂要被气死了,就差痛打林在堂一顿。
吴裳没想错,阮春桂果然要她介绍菜品,她这一天并不想介绍,因为她不能像往常一样笑出来。坐在那里摆手说:“都是大家常吃的菜,就不介绍了吧。”她讲话和气,看不出是在抗争,但阮春桂察觉到了,就看她一眼,转头说:“爸爸提杯啊!”她是家庭聚餐的活跃分子,随着林在堂风头盛,她的地位也愈发地高,在这个家里,除了林显祖,已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林显祖在私下点她,要她圆融些。她就说:“爸爸呀,早些年我多圆融呀?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分家时候怎样呢?简直不给我们留活路呢!”
林显祖拿她没办法,就随她去。这样的酒局呢,她愿出头就出头,林显祖近八十了,已然不愿参与这些事了。提了个杯,就任由他们吃了。
巨大的圆桌一直在转,吴裳的“海洲味”速速凉了,那些人也没动几口,只是在说一些废话。吴裳心疼自己的时间和粮食,就给林在堂使眼色,让他使劲吃。
这一点吴裳倒是没有变:她最忌讳糟蹋粮食。这么多年,每次家庭聚餐结束,她都要痛斥一遍这件事:“要么少做,要么多吃,这是做什么呀?一桌一桌地扔!你们家人怎么回事?”每次她这样,林在堂是哄不好的。唯有多吃。
这会儿他低头吃,一边吃一边起身给人分菜。分菜也有门道的:哪位爱吃什么,吃多少的量,他都记得清楚。
酒足饭饱,人已微醺,林显祖似乎是困了,有要上楼睡觉的意思,林在堂忽然就说:“我的独立设计师品牌五天后就要走发布流程了,这一次不找资方,星光灯饰自己来。”
众人脸色微变。
林家二叔这时说:“还不如做工业灯、商业灯。独立设计师品牌这一小块蛋糕都不够分。话再说回来,启动资金要两千万吧?几年能赚回来?生意不能感情用事呀!”
他说生意不能感情用事,意思就是那个差点没过门的孟若星,怎么有这么大本事?
“哪里感情用事啦?”阮春桂嗲嗲地说:“要说感情用事,二叔倒是不会感情用事。前几天我去…”
“主要是现在都没有现金流。”林二叔知道阮春桂是个混不吝的,他前些天给自己的“小宝贝”买了辆卡宴,好巧不巧,碰见了阮春桂。这会儿他态度软下来了,说:“但是在堂要做生意,请我们入股,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回头去盘盘账,100万总有的…”
林在堂就说:谢谢二叔,算我借的,走银行利率。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从银行贷呀?”常年在国外的小叔说:“星光灯饰从银行贷还不容易?别说两千万了…”
“银行贷是下策,先看我能凑出多少。”
“在堂从小就重感情,但要美人不要江山…”小叔故意话说半句,停下了。看起来像是忘了吴裳在,说了一半又想起这个人来一样。
吴裳就笑盈盈接话了:“美人?美人在哪里呀?”她故做嗔怒:“怎么还有美人的事呀!”
“还不是…”
“孟家小姐呀?”吴裳软绵绵拦住了话头:“我们在堂要是这么拎不清,现在应该在路边要饭了呢!”那个单纯的、怯怯的没见过世面的吴裳早已不见了。如今的她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四两拨千斤。唯一的原则就是:无论何时都跟林在堂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用阮春桂的话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有什么问题回到家关门再打。
阮春桂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就说:“2000万这个数不大不小,我们自己使劲凑凑倒也能凑出来。不行就卖房卖地,我凑个七八百万…”
“我也有一些,也能凑凑。”吴裳说:“我是相信在堂的,我看过几张设计图,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灯。”
这时林显祖终于说话了:“这个钱我是要赚的,在堂得给爷爷留点份额。我出五百。”说完老人就走了。
他发话了,别人也不好推脱。星光灯饰的家用灯市场占有率逐渐增高,前些年分家分股后的生产线也要倚赖林在堂给订单,于是都勉为其难凑了些。说那还是按比例算股吧。
林在堂达到了目的,载着吴裳走了。在车上两个人又不说话,一直僵持到家。关上门,就他们两个,林在堂问她:“你凑多少?你这些年也有不少钱了,你准备给我拿多少?”
“我没钱。”吴裳说:“你们林家人底子厚,各个拿出三五百万眼都不眨。你那个二叔,养小三、小四、小五,最近养了个大学生,送人家卡宴,还要给人买房。他破产的时候他的“小宝贝们”能不能给他口饭吃?”
“他是他,我是我。你的意思是我也养了,我现在可以跟我的“小宝贝”把钱要回来是吗?”林在堂被吴裳气笑了。他知道吴裳爱钱,他从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爱钱。她爱钱爱的明明白白,把自己的钱一分一分都藏好,没有任何人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