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阮春桂说。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因为林显祖最终给了她几个商铺,帮林褚蓄处理了债务。
林在堂非常失望,他并不太懂父母一次次闹的这样难堪,又一次次选择和解是为了什么。他回千溪前对阮春桂说:“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会听到你说你不离婚是因为我。不要给我这样的枷锁,我背不起。”
他不喜欢海洲。
他喜欢海洲外的任何地方,包括千溪。他甚至都没有跟孟若星说起这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彼时孟若星正在参加一个派队,正玩的开心。
林在堂回到千溪,原本想通知吴裳一声,他快要走了,让她做好最后几天的导游工作。但是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不想让这次分别看起来太过隆重。
他回到千溪时候是半夜,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原本已经到了肖奶奶家院门口,又突然决定去海边走走。
海风吹着他,令他的头脑冷静下来。父亲林褚蓄给他打电话,他拒接了,后来他收到一条很长的消息:父亲在对他道歉了。林在堂想起儿时别人在他身后说的话:要是没有爷爷,他早去街头要饭了。再往后,他们就说:要是没有他姆妈,他要去街头要饭了。
他没回林褚蓄消息。他当然知道他的歉意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出于自保。林褚蓄开始把目光投射到儿子身上了,但他却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林在堂听到海边便利店的后面传来些微异样的声响,起初以为是闹鬼,向远处快速走了几步。但接着听到了一声颤颤的哭声,他的脚步又收住了。
那声音的主人他熟悉,她陪他走遍了千溪方圆五十公里的地方,给他讲了很多千溪故事,还有她对生活天真而直接的展望。
她怎么哭了?算了,去看看吧!
林在堂又向便利店方向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喊:你哭什么哭!却听到了一声叹息似的呻吟,那声音很压抑,被海浪声压着,声音的主人也在压着。
他听到吴裳泣了一声,轻声叫着:“濮君阳…濮君阳…”
林在堂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便利店后面发生了什么了:那是一对男女一生中第一次真心实意的欢喜,可能也伴随着某种阵痛。他说不清,只是感觉他们的情感很复杂。
他感觉自己这样太不礼貌、太没教养,怎么就这样生生闯入别人的秘密领域了呢?他逃跑的动作有些大了,呛了满口的海风,以至于怀表掉落地上他都没有发觉。
吴裳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她的头脑很清醒。这个夜晚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秘密,她从不主动跟人说起。天快亮时,她梦到她站在火车站。向北而去的火车轰隆隆开走了,可她还没有上车。她拼命地跑啊、挥手啊、追啊,但火车都没有停下来等她。就这样开去了北方。
夏夜很长,梦却很短。好像天还没亮,他们就都睁眼了。
吴裳听到叶曼文和阮香玉在小声地说话,叶曼文担忧地说:“昨天后半夜才回,也不知去哪里了。”
“回头见我问问她,往后不能这样了。”阮香玉宽慰叶曼文:“之前没这样过,孩子大了,可能有一些心事。”
叶曼文摇摇头:“你问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吴裳这孩子如果不想说,那嘴严着呢!”
“也对。”阮香玉笑了:“这点倒是像我。”
吴裳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海风吹着她,她醒了。想起好像有东西忘在了便利店后面,拔腿就跑。快到肖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林在堂正在收信。
她大喊一声:木木早!
林在堂却一闪身,逃也似地躲进了门里。
第28章 夏日长,梦觉浅
那天吴裳去送濮君阳。
濮君阳并没有好一些,他一步三回头,看着即将远去的千溪。他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塌,让他害怕千溪、又挂念千溪。
他开始想念北京。
在那么大的北京城,他可以无我、忘我,因为忙碌填满了生活,他可以不用审视自己,也可以忘却烦恼。他随身背着的笔记本上早已写上了满满的备忘录,新增的五条是:早8:00-9:00,地铁上写杂志投稿;12:00-12:30,给奶奶打电话;晚8:00-9:00,一对一外教;晚9:30-10:30,心理课程;10:30-?给吴裳打电话。
濮君阳有了新的痛苦,但也有了新的盼望。他看着因为开心走路偶尔会蹦跳一下的吴裳,知道她还处于尽管会经历痛苦,但天真仍未消弭的人生好时光里。
好时光好像就那几年,而他自己的格外短暂。
千溪的海风吹着他们,他对吴裳说:“吴裳你等等我吧,等我成为一个有钱人。”
“好啊。你也等等我,等我也成为一个有钱人。”吴裳扯着他衣袖,东张西望,想趁没人的时候拥抱他一下。千溪的小路空无一人,吴裳快速上前拥抱他:“濮君阳,让我们一起努力,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她的手轻轻拍着他后背:“我们不会一直苦的,我们的生活也会有糖。”
濮君阳就笑了。
“等我,我每天会给你打电话。”濮君阳说:“你要开心、健康、好好吃饭,要好好学习,多考一些证书,毕业后我们北京见。好吗?”
吴裳点头:“好,我们北京见。或者广州、上海、深圳见,总之我们要努力去大城市。离开千溪,离开海洲。去大城市。”
在吴裳心里,大城市是那么的好,跟海洲不一样的好。
濮君阳温柔地拍拍她的头。
肖奶奶家的树上传来口哨声,吹的是《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
吴裳和濮君阳快速地站远,吴裳说:“寒假见啊。”
林在堂就在树上撇撇嘴,他想:十一放假不能见么?
直到多年以后,林在堂都无法参悟自己当时吹这首的心情。他目睹了一个女孩隐秘的情事,目睹了她的伤心和喜悦,目睹了她一生只有这一次奋不顾身爱人的样子。他对她充满了敬佩,他自己也有不易察觉的伤心。
母亲阮春桂总会对他说:所有的爱都带着价格,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那为什么吴裳和濮君阳的爱那么真挚呢?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的眼中却有着彼此。
他的口哨声穿过葱郁的树叶,顺着海风,一直飞到公交站。他也坐在树上看着两个相爱的人依依惜别。他在猜测他们的故事能走到哪一步,他觉得他们不会善终,因为“贫穷会消磨感情”。
濮君阳终于走了。那辆载着他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驶出了千溪,驶上了蜿蜒的沿海公路。吴裳就那样站着,看载着濮君阳的车走远了。
她的身体有着一点变化,她知道的。她觉得自己的骨骼被打开了似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自我成长和呼吸。她站在那吹了会儿海风,前一晚的种种一直在她的头脑里转啊转,她的脸红扑扑的。
来找林在堂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雀跃的少女。林在堂因为洞悉了一切,所以对她的变化并不惊讶。他因为自己不经意地窥视对吴裳感到抱歉,事实上他一直在自责,感觉自己不够有修养和礼貌。
吴裳发现了他的异样,绕着他周身追着他问:“你怎么不看我?我脸上有鬼啊?”
“不是。”
他付了她当天的报酬,并决定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跟她说他要走了。但在临走之前他想去海边走走。
“去海边干嘛?”
“就走走。”
“我陪你去。”
“不用。”
但吴裳一定要陪他去,他拗不过,就在前面走了。他一直在低头寻找,也在担心怀表会被沙子埋住。林在堂这一辈子收到过很多昂贵的礼物,但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块怀表。他有一点像爷爷林显祖,是一个很老派的人,喜欢那些很老的东西。他也像林显祖一样,过分地苛责自己。
海洲有多少富二代、厂二代,他们有着鲜衣怒马的、肆意的人生。他们游历全世界,玩马术、开游艇、打球,谈一次又一次恋爱,他们挥金如土,对金钱没有概念。林在堂是他们之中的另类,以至于在这个圈子里他没有朋友。他唯二的两个真朋友是两个“书呆子”。
母亲阮春桂会对他说:“在这个时代,你那个不省心的爸爸反而更有魅力。你这种人,太老派了,太中规中矩了。女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呢?”
这一天寻找怀表的时候,他想的都是这些。担心怀表被沙子埋住,有一点迹象他就要蹲下去扒沙子。吴裳觉得他挺好玩的,就问他:“你丢什么东西啦?”
“怀表。”
“我帮你找。”
“哦。”
林在堂不敢往便利店那里走,怕吴裳发现了觉察出什么。他怕吴裳尴尬。他换了个方向走,走到海边,就说:“算了,不找了。”
吴裳就说:“别不找啊,丢了多可惜!那么好看的怀表!”
林在堂坚持不找了。他想等晚一点自己再来一次。
这一天其实没有什么行程,林在堂已经把这附近所有的地方转遍了。所以当吴裳问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说:去镇上吧。去吃那家开在树下的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