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君阳对濮欢乐说:“爸爸当年读书的时候,每次都要走这条路。从千溪村坐车经过这条路,到了海洲以后坐大巴车或者火车去北京。”
“不坐飞机吗?”濮欢乐问。
“也坐。”濮君阳说:“坐过两次,一次是你太奶奶离开,一次是…”他停下了:“爸爸记不清了。”
一次是为了不跟吴裳分开。
有些话不用说全,吴裳自然也记得。她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这些年往返千溪那么多次,这次似乎是不一样的。宋景在车上喋喋不休他们的童年往事,也提起濮君阳救了吴裳一命的事。又说起现在的千溪村没有年轻人了,就剩一些老人。剩老人也好,老人么,爱种花,千溪村现在到处都是花…有宋景在真好,她在,旅途就不至于尴尬了。
到了村口,吴裳把车停下,去后备箱拿了伞。打开伞,里面掉落几个塑料防滑鞋套。应该是林在堂知道他们回千溪村,一定会去海边走走,担心她鞋子湿了。
吴裳给他们穿上鞋套,濮欢乐果然要先去海边。
天上云层很厚,落着雨,飘着烟,雨淅淅沥沥落在海面上,从天到地,都是昏暗的颜色。他们撑着伞向海边走,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孤独的蘑菇。
濮欢乐说:“给妈妈打视频!”她要让妈妈看看海。濮君阳就将视频打过去,过了很久袁博遥才接。
濮欢乐拿着电话到处跑,给袁博遥介绍她在海洲的姨姨。到了吴裳这里,她说:“这是裳裳姨姨。”袁博遥神情顿了下,视线聚焦起来,跟吴裳打了个招呼。
袁博遥满脸英气,梳着利落的马尾。部队大院长大的姑娘,一辈子算是顺风顺水,独独在濮君阳这里,总感觉委屈。委屈就不过了吧,去他大爷的。
“你好,博遥。”吴裳说:“你怎么没来呢?本来要给你们一家三口接风的。下次你来,我亲自下厨好不好?”
“好啊。”袁博遥说:“添麻烦啦!”
濮欢乐挂断视频,跑去海边玩。海风很大,他们都包裹严实。吴裳指着原来的便利店方向,对濮君阳和宋景说:“我要在这里开一家馆子,名字叫千溪欢迎你。”
“你在开玩笑吗?”宋景很惊讶:“这里?这里现在除了便利店什么都没有啊!”
“慢慢就会有了。”吴裳说。
她有她的打算,她会在这里盖一个望海的小楼,修一条漂亮的路直达千溪村。她跟村委商量过了,到时会鼓励老人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小生意。
吴裳有着自己的愿景,她希望别人来看看千溪。这个被人遗忘的小渔村,它是那么美丽。
她的脚踩在沙滩上,留下一排脚印。
濮君阳正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海边发呆。这里是千溪,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在北京的时候想起千溪,觉得回忆里全是绵绵无绝期的恨。但当他站在千溪的海边,吹着冬季熟悉的海风,那些童年的笑声又好像一股脑回来了,鱼贯而入进他的脑海中。
宋景走远了,吴裳走到濮君阳身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再看看蹲在不远地方挖沙子的濮欢乐。
“吴裳,你状态不好。”濮君阳说:“我知道你经历了不好的事,你很伤心。但是,记得快乐点。我希望你快乐。”
吴裳眼睛红了下,嘴向下一下,被她手指推上去,当作回应。接着走远了。
濮君阳给袁博遥发消息:“如果你来到千溪,或者你就会明白我。”
“我不用明白你。”袁博遥回他:“你明白你自己就够了。”
后来他们先去春花奶奶家。
春花奶奶突发疾病后,不到两年就去世了。起初大家都还会轮流打扫她的家,帮她照看一下院子,后来得知濮君阳不会再回来,就疏于打扫了。
推开门,看到墙上的藤蔓疯长着,向上长也向下长,铺了满地。那棵树还活着,在隆冬也显葱郁。吴裳记得她时常从旁边翻墙爬树过来,那时濮君阳总在窗下等她。他们去到他的房间里,吃西瓜、聊天,浪费着光阴。
“我收拾一些旧东西。”濮君阳说:“其他的就都不要了。你们有谁想住在这里吗?如果有的话,房子我就不卖了。”
宋景马上举起手:“我!我!我住在这里!等“欢迎你来到千溪”开起来,我在这做小生意!”
吴裳纠正她:“千溪欢迎你。”
“你要在千溪开餐厅?”濮君阳也很诧异。
“对。”吴裳说:“我在在这里开一家餐厅,让别人为了吃一口东西走很远。或许也可以住在千溪。我们开发一些出海的项目,做一些亲子游的安排,海洲人、温州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来到这里,可以歇息一下。”
吴裳说:“人们都太需要休息了。人们都太累了。”
“这要花很多钱。”濮君阳说。
“我有钱,没钱我会想办法。”
濮君阳不再说餐厅的事,而是说:“开心一点,吴裳。我希望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而不是给自己套上枷锁。”
“什么是枷锁呀爸爸?”濮欢乐问。
“枷锁就是…它绑住你。”
吴裳就点头:“那是一定啊!”
濮君阳走进去,看到那屋子里面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到处都蒙尘。随着他走动,有一股一股的烟。濮欢乐说:“哇!像移动城堡。”
濮君阳就笑了。
吴裳和宋景站在院子里,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宋景察觉到吴裳情绪不对,就钻到她的伞下看着她。
“你怎么了?”宋景问。
吴裳说:“我准备干一票大的,然后跟林在堂彻底掰了。”
“哦哦哦哦。”宋景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知道。”
吴裳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跟林在堂分开,她从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真的到这一天,一切又都变得复杂,他们的牵绊太多了。
她撑着伞往家里走。
垂垂老矣的小黄正在外面游荡,见到吴裳就摇着尾巴到她跟前。吴裳蹲下身来摸摸它,它嘤一声。
“你现在不喜欢呆在家里了是不是?”
小黄是出了门的看家狗,从前总是在院门口卧着。倘若有来客,它就腾地站起来。是它喜欢的人它就摇尾巴,是它讨厌的人它就朝人家吠叫。
现在呢,它就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走。
吴裳走到院门口,看到叶曼文正坐在檐下的摇椅上,怀里揣着一个暖水袋。小黄的饭盆里还有没吃完的狗零食。看到这个情形吴裳就大声说:“林在堂来过了呀?”
叶曼文如今听力不太好,跟她讲话要喊。
“来过了,一大早来的。他今天去工厂。”
“哦。”
林在堂每次下工厂都会在千溪踩一脚刹车停下,给家里拎些东西,从居家到个人使用,就连小黄他都会照顾到。这一点上来讲,他是一个好人。也是吴裳很难剪断的那根线。
她走到去,看到柜上燃着三根香。叶曼文在她身后说:“林在堂早上上过香了。”
“哦。”
吴裳抬起头看着照片:照片上的人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脸,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是年轻时候的阮香玉。
“姆妈,今天下雨,路滑,你走路要当心。”
第36章 百丈冰,万里凝
三天后,濮君阳处理完事情,离开了海洲。
他选择坐火车回去,这是独属于他的怀旧路线。吴裳知道,在濮君阳心里,这一次火车旅行,就是跟海洲彻底告别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故乡只会存在于午夜梦回间。
路上濮欢乐一直在看外面的景色,宋景问她看什么这样认真?她说看爸爸长大的地方啊。
“你喜欢你爸爸长大的地方吗?”
濮欢乐点头又摇头:“喜欢,又不喜欢。”
“喜欢哪里?不喜欢哪里?”
“喜欢大海,不喜欢天气。”
濮欢乐指指自己的鼻子,又变成红红的。宋景一直回头看着濮欢乐和濮君阳。她想起濮君阳写的书,就问:“君阳哥,你能给我签个字吗?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一天,你的书突然之间爆火,我能跟别人炫耀一下。万一啊,我爷爷奶奶的医生喜欢你,我还能找他们加个号看病…”
濮君阳笑了:“好,我回去寄给你两本。”
“你的书里写到我了吗?”宋景挠挠头问:“我小时候可爱的样子被你纪实文学了吗?”
“你小时候就戴眼镜。”吴裳腾出一只手快速在自己眼睛那里比划:“小四眼。”
“北京也叫小四眼?”宋景问濮君阳。
“全国都叫小四眼。”濮君阳说:“到处都有小四眼。”
从前濮君阳坐在公交车上去海洲站,脚边会放着他的行李箱。那时他用有线耳机,耳机线随着公交车晃悠。吴裳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那些年吴裳日子清苦一点,但她快乐,睡眠很好。濮君阳一直对他们的第一次耿耿于怀,那时他很伤心、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吴裳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觉得对不起吴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