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外婆。”吴裳激动地说:“爷爷,我见过外公和外婆结婚时拍的一张黑白相片,是我外婆啊!”
林显祖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此生的第一个好朋友,竟然还活着。他以为她已经死了,早早就死了。
“你…外婆?”老人的眼睛湿润了:“她还活着吗?”
“活着啊。”吴裳说:“她除了有糖尿病,身体很好,现在就住在千溪村。林在堂经常找她吃饭呢!”
林显祖突然站起身来扯着吴裳急急向外走,哽咽着说:“吴裳,快,带我去见你外婆。”
林显祖没有在人前这样慌张过,他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林在堂一把扶住了他。
去往千溪的沿海公路上,路两侧和鲜花和浪花各自盛放。林显祖看着车窗外,喃喃地说:“这条路我走了那么多次,我路过千溪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这些年来我无数次看着照片,怕我忘掉她的样子…”
“吴裳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再见你外婆一面…我…”
他仿佛看到那鲜少有的晴日,丫头阿安在院子里晾晒素面,细细的、长长的素面挂在木条上,横在天地间。
林显祖觉得自己一定是上了年纪,不然他为何这么喜欢回忆呢?他的脑子里尽是60年前的老宅里,叫阿安的小丫头对他说:“小少爷,你快跑吧,马车在路上了,再不跑来不及了!…”
那巨大的院落,绿树遮天蔽日,他终日不见阳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长长的门廊,七拐八拐也跑不到尽头。他绝望了,说:“阿安,我跑不动了,我死在这里就好了。”
阿安看到院墙上的狗洞,跑过去,扒开了门。她满脸的汗水还有泪水,说:“小少爷,忘了你今天从哪里出去的。好好活着!”阿安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急促地求他:“跑,一直跑…跑到码头,随便上哪一艘船…”
林显祖哭着说:“阿安还活着,阿安还活着。”
去往千溪的路,是那么的熟悉。林显祖下了车,走进巷子。海风呼呼地吹着,带来大海咸湿的味道,曾经的温州府好像也是这个味道。他们走到那个开满鲜花的院门前,小黄摇着尾巴跑上来,前后左右围着他们跑。
吴裳推开门,喊了声:“外婆,有人来看你。”
林显祖看到院子里正在晾晒着一排排白色的素面,像白色的海洋,风一吹,就皱了。
满头白发的叶曼文笑着走出来说:“你怎么回来啦?不是说周日回来?”接着目光就在林显祖的身上定住了。她有点困惑,绞尽脑汁去想:为何来人看着这样熟悉?他究竟是谁呢?
林显祖却匆匆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阿安,阿安,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啊…”
叶曼文愣住了,她实在不敢相信,小少爷竟然还活着。她上前一步,将林显祖扶了起来,眼里盈满了泪水:“小少爷,你还活着啊…真好啊…”
那时的阿安要小少爷忘记他是从狗洞爬出去的,她对他说随便去哪里,永远不要回来。小少年就一直走,一直跑,改头换面,成了名振海洲的林显祖。
如今回头再看,他竟真的跑了一生。
“哇。”吴裳坐在窗下吃西瓜,她将西瓜切一半,剜几块下去,小坑里头放一根冰棍儿。林在堂笑她原始人吃法,吴裳说:“你不懂,西瓜就是要这样吃才好。”
她给阮香玉打电话说这一天的奇遇,阮香玉看了眼面前叼着牙签的男人,还有手里那张跨越了几十年的手打欠条,说:“你外婆一定很开心。裳裳你先陪外婆,妈妈这里忙。”
吴裳挂断电话,对林在堂说:“我姆妈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赚起钱来女儿都不理。”
林在堂也坐在她身边,坐在窗下。里面的老人在讲着某一部分人生,外面的林在堂学吴裳吐西瓜籽:嘴嘟起来,憋着气儿,噗一声,西瓜籽被抛出一条弧线。小黄狗吓得冲他们委屈地叫了一声。
他们都笑了。
第43章 新岁切,独潸然
春联贴歪了
小黄笑我
外婆问我
这字怎么念?
2019年2月吴裳《我老了不会也这样吧》
吴裳在千溪家里睡的第一个晚上,外面打雷了。
”不是要下雨了吧?”她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前去看。外面黑蒙蒙的,门口那两个灯笼灭了。楼下厨房里有开火的声音,她扭头跑下楼去,看到叶曼文在厨房里煮面。
“外婆,你煮面做什么?”
“你晚上要吃的啊。”叶曼文说。
“那是从前我长身体的时候呀!”吴裳笑着说:“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早不吃夜食了!”
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吴裳的身体在疯长。她每天都像吃不饱,一到半夜就眼冒绿光,像小老鼠一样在厨房翻找吃的。那时家里贫寒,没有过多的好东西,叶曼文心疼她,到了夜里就给她做鸡蛋。御厨后代把鸡蛋做出了花:醪糟鸡蛋、鸡蛋羹、蛋花汤、鸡蛋饼…有一次吴裳跟宋景吹牛:我吃了四十二种做法的鸡蛋了。
叶曼文回头看她一眼,哼一声:“马无夜草不肥,你不要学春桂,整天这不吃那不吃。只要你还想吃东西,还有想吃的东西,你就要吃。”
“好好好,我吃!”
外头又打了声雷,吴裳想起那灭掉的灯笼,就跑出去看。“老黄”从门口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向外走。吴裳蹲下身去跟它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呀?我能丢了吗?”老黄到她的裤腿那里蹭一蹭。
阮香玉离开后,小黄起初还不懂,每天开开心心,继续做千溪的狗霸王。突然有一天,它好像想明白了,觉得香玉妈妈彻底离开了,它一下就萎靡了下来。吴裳觉得狗很可怜,人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出去走走、跟人聊聊,狗想念一个人,就是趴在那里,或者漫无目的地走。现在,“小黄”彻底变成了“老黄”,它不做狗霸王了,外头的狗再怎样打架,它也无动于衷了。它只是要待在叶曼文或吴裳的身边,她们去哪里它就去哪里,寸步不离。
吴裳推开门的时候吓一跳,黑漆漆的门外阴影里立着一个人影。
“谁?”她问。
“我。林在堂。”
林在堂听到她跟小黄说话,声音很轻,很难过。
吴裳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有急事找你。”
“我睡得早,没看手机。”吴裳说:“什么事?”
“江哲明天来海洲定灯具,他说想跟你我一起聚聚。”林在堂跟吴裳解释:“吴裳,你知道的,我要做设计师品牌。江哲的线上平台覆盖了很多豪宅,这都是星光灯饰未来的客户。”
“这种事我就算今天晚上没回你,明天早上你打个电话也可以的。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的。”吴裳的眉头皱起来:“还在婚姻存续期,我该做什么事我知道。”
林在堂点点头,他向院里看,看到厨房里亮着灯,叶曼文好像在忙碌。他想进去打个招呼,吴裳伸出手臂拦在他面前:“你不要进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家,里面的人是我外婆,这都跟你没关系。以后不经我允许,你不要来我家。”
这是吴裳第一次这么直接而无情地对林在堂下了逐客令,她抱着肩膀姿态充满拒绝,小黄坐在她脚边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上一年除夕时候林在堂给门口挂的两个灯笼已经坏了,这里的一切好像都跟他没关系了似的。
“我去给香玉妈妈上柱香可以吗?”他近乎恳求地问。
“不可以。”吴裳说:“哪怕死了,她也只是我的妈妈,与你无关。”
林在堂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似的,很难受。但他原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这时只是淡淡看吴裳一眼,说:“明天见。”转身就走了。
千溪村的路还是那样,狭窄逼仄的、蜿蜒曲折的。他很快就消失了。上了车,坐很久,也不知该开去哪。他不喜欢空洞的家。
吴裳跑回家里找电池,又跑出去给灯笼换上,灯笼重新亮起了。她站在那仰头看着灯笼,心想:那雷就打两声就没了。干打雷,也不下雨。
叶曼文已经为她做了一碗面,上面有一颗漂亮的蛋。吴裳坐在木桌边上吃面,叶曼文坐在对面看着她。叶曼文有点恍惚,好像吴裳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似的,长不大。
木桌上放着的盒子里有便签纸,吴裳腾出一只手随便拿起一张,是阮香玉几个月前写的:裳裳胃疼,不许吃凉。
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的事,阮香玉又回到了她记忆中。吴裳的面堵在喉咙里,她噎了一下。慌忙将便签纸放回去,咳几声,喝了几口水。
叶曼文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老人年纪大了,好像不太会哭了。女儿去世月余,她都没有哭过。好像生老病死这种事让她麻木了似的。她只是会觉得累,日复一日地累。有时睁眼看着外面空洞洞的一切,会想:“我这一生,生不带来,死了无东西可带去。算不算枉活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