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躺在床上,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吴裳从门缝里看到孤零零的外婆,心里针扎似地难受。她跑上楼抱着枕头和被子下来,进门前先吸一口气,接着声音雀跃地说:“外婆,我睡不着,我要跟你睡。”
叶曼文回头看她,她笑嘻嘻的,就像当年一个样。只是那眼睛里藏着一缕哀愁,抹是抹不掉的。
她移向床里,朝吴裳伸出手:“过来。”
吴裳爬上床,钻进外婆温暖的怀里,她哼哼出声:“还是外婆好抱。”
“在堂不好抱吗?”叶曼文问她:“你搬回来陪我,他吃饭怎么办呢?他那么挑剔,会不会饿肚子啊。”
“他支持我搬回来陪外婆。”吴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孝顺的。”
“那他吃饭怎么办?”叶曼文始终惦记林在堂的肚子,她知道林在堂吃东西挑剔,有时他在外面出差回来,赶上吴裳不在海洲,他就会匆匆来一趟千溪吃叶曼文的饭,跟她聊聊天。
吴裳不想当着叶曼文面说任何一句林在堂的坏话,她怕叶曼文伤心,于是撒娇似地说:“外婆你偏心哦,只关心林在堂吃不吃得好,也不关心我。我想陪外婆啊,而且过了年,我的酒店就要施工啦,哪里顾得上林在堂呢。他那么大人,不会照顾自己么?”
“也对。”叶曼文说:“睡吧,我的好裳裳。”
叶曼文的手轻轻拍着吴裳的肩膀,给她哼她小时候爱听的歌。吴裳闭上眼睛,终于睡了。
第二天睁眼发现外婆不见了,她穿上衣服匆匆出去找。一路跑到海边,看到便利店前面的那片海滩着,她孤独地抱膝坐着。
吴裳走过去给她披上衣服,她回过头说:“你外公的船今天就靠岸了。”
外公消失几十年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是死了,叶曼文也默认了这个想法,所以把他该归航但却没有回来的那一天当成了他的忌日。但从阮香玉去世后,叶曼文又突然觉得外公会回来了。他的船会靠岸的。
“今天啊…”吴裳拿起手机去查码头信息,接着对叶曼文说:“外婆,今天没有船靠岸。最早要明天下午四点。”
叶曼文有点困惑:“是吗?”
“是啊。”吴裳揽住她肩头:“明天我陪你来等一等。以后我都陪你来等。”
“好啊。”叶曼文说:“你还记得吧,你外公靠岸的时候,会带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
“外婆…我没见过我外公。”外公都消失多少年了。
“那你妈妈记得,那时你妈妈还小呢,经常陪我在岸边等着…”外婆说:“可惜有一天你外公的船没靠岸,外婆没有办法呀,把你妈妈送到了远村…”
“裳裳啊,你说你妈妈会不会怪外婆呢?她那么小,就被送到了远村…”
“远村那个地方,船要几天才有一般。那个小岛,没有人,水很少,吃的东西就那几样…可是你妈妈从来没责备过外婆呢…”
吴裳安静听着,她对“远村”这个地名太过熟悉了。阮春桂时常说:“远村那个破地方,就该被海水淹了。远村那里很多人,都该被淹死。”她每次说这话都是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阮香玉走后,有一天阮春桂突然说:“你看,远村的人没有好下场。”
远村。遥远的远村。
吴裳知道叶曼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觉得阮香玉此生悲苦的命运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她没有把她送到远村去,后面很多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写了呢?
吴裳对她说:“妈妈说她在远村的时候很快乐,她吃百家饭,每天下海捞鱼,还能学做饭的手艺…她还…认识了爸爸。妈妈很快乐的。”
叶曼文眼睛亮了一下:“你爸爸…在堂跟你爸爸有一点像的。他笑起来像你爸爸。可惜在堂不爱笑。”
吴裳意识到林在堂在叶曼文心里的位置,她早已把林在堂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总是说几句话就提起林在堂。
“外婆,我今天要去市里办事,你答应我今天不要走太远好吗?”吴裳说:“你现在越走越远了,前几天她们说你自己走到了镇上。虽然走的远很厉害,但是我会担心啊,怕你走不回来。”
“好的。今天我就走到临海村吧。”
“不要去临海村,村口的那两个疯子岁数大了,脾气越来越差。有一天我去厂里,他们追着我要打我,说我骗了他们的房子。”吴裳叮嘱叶曼文。
“好的。”
吴裳安顿好叶曼文,就开车去了海洲。
她跟江哲有一段时间没见,上一次聊天是在半年多以前,江哲问她要不要去上海工作,他看上了吴裳的才能,想让吴裳帮他管理整个公司。吴裳是动了念头的,她并不想整日呆在家里,做饭、浇花。但那时生活里又出意外,她便放弃了那个念头。
后来随着事情的发展,她意识到她可能短时间内没法去到外地了,就开始琢磨千溪的酒店。
吴裳是闲不下来的,她做不了合格的海洲太太,去依附那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男人。
马上就要过年了,海洲市区有了过年的氛围。星光灯饰捐了一笔灯给市政,现在这些灯已经挂满了海洲的几条主街和老街。
吴裳先去了趟面馆,寒假期间游客多,面馆里生意非常火爆。她去到后厨检查食材,每一项都仔细地看。当年吃过这样的亏,虽然是被坏人从中作梗,但对食材保持警惕这个教训一直保留下来。
经理对她说想招几个人来应付寒假的客流高峰,吴裳想了想说:“招员工的话,过了高峰就用不了,人家还要再找工作。去学校里招想要假期工的大学生做兼职吧?多给点钱。”
“这样好,这样好。”
吴裳见经理有些对她很是小心翼翼,就说:“你不要怕我,我又不吃人。你怎么跟我姆妈交流,就怎么跟我交流。好吗?”
“总觉得你忙,不太敢打扰你。”
忙。可不么,那都是她自己营造出的假象。可别人心里也清楚,海洲太太从早忙到晚,正事儿都不会做几件。吴裳这样想着就往星光大厦去。
她很久没去过星光大厦了。吴裳讨厌去那里,那种感觉很微妙,好像是她亲手种了满园子的花,最后被邻居连根拔掉。她停好车,刚好碰到郭令先。她朝吴裳小跑几步,挎住了吴裳胳膊:“我问你,你干嘛不出来跟我吃饭呀?”
“忙啊。”吴裳说:“而且每次跟你吃饭,你坐下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开始开会,我饭吃的不上不下的…”
“以后我改。”郭令先说:“下次跟你吃饭,我要是再开会,你就拉黑我。”
“我才舍不得拉黑你呢!”吴裳的头笑着朝郭令先肩膀靠了下。她早已深谙逢场作戏之道,跟郭令先始终保持着友好和热情。
停车场驶进一辆劳斯莱斯,发动机很是轰鸣,吴裳问郭令先:“孟若星也来了?”
“来。”郭令先说:“说是带着样稿来的。她在国际上获奖了,现在声名远播正当时。”
“她的确厉害。”
孟若星停好车朝她们走来。
那姿态依稀还是当年她走进咖啡店的样子,高傲疏离,细长的脖子挺着,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只是这只天鹅现在不穿裙子了,她穿瑜伽裤紧身速干衣,外面套一件价值不菲的羽绒马甲。
“郭总,好久不见。”孟若星远远招呼郭令先,郭令先只是对她点点头,跟孟若星疏远了很多。
“吴裳,林太太,好久不见。”孟若星转向吴裳打招呼。
吴裳笑盈盈回她:“好久不见。”
“林太太最近在干什么?很久听不到林太太的动静了。”孟若星又问。
“最近养花买黄金。”吴裳叹了口气:“打牌么,手气不好,玩过几次,输了,不玩了。”
孟若星闻言扭头盯着她。这么多年跟吴裳过了几次招,她多少也有点了解吴裳了:她那张嘴吐不出几句实话,净说鬼话。
郭令先不想跟孟若星说话,到了楼上办公室,她借口要开会,先走了。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两年前,孟家人摆了她先生一道,那以后她跟孟若星就生份了。
负责接待的人是新来的员工,不认识吴裳,在带孟若星去接待室以前问吴裳:“这位小姐是一同来的还是?要么我把您送到访客区,您打电话叫人来接你?”
“好啊。”吴裳说。
“这位小姐…你还是不要把她送访客区了吧。”孟若星提醒接待员工:“这位小姐你得直接送到你们老板办公室,因为她是老板夫人。”
张口一个老板夫人闭口一个老板夫人,好像吴裳是林在堂的挂件。孟若星也的确这么看的,吴裳可不就是林在堂的挂件么?
接待员工有些尴尬,吴裳就说:“你不必这样,你在执行公司的规定,这没有任何问题。我打电话吧。”
她没打给林在堂,而是打给之前销售部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欢天喜地来接她,手里拿着一袋薯片。见面就塞进她怀里:“你最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