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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梦中梦,风里风
阮香玉的铲子
打人很疼
—2011年8月吴裳《……..》
阮香玉总会想起1980年以前的远村。
被世人遗忘的远村里,有两个姑娘已经破除命运的魔咒,盎然生长起来。除却瘦。两个人的手腕都细细的,握一下就折了似的。
她们在赶海,准备晚上吃点海物果腹。
“我不想吃这东西了!”阮春桂有些气馁:“我想吃米饭!”
“哪有米啊?”阮香玉安抚她:“船都多少天没来了。”
“会来的呀!我饿到船来!”
阮香玉献宝似地给阮春桂看她抓的螃蟹:“你看!好大!”
阮春桂捂着眼睛说:“拿开!拿开!我不想看到这些了!”
阮香玉就说:“哎呀,你别这样丧气啦!船不来也是好事,你看最近,每次船来,都是说亲。你都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就要嫁人啦!”
“谁要嫁给那些丑八怪!”
海风带来哭声,那哭声不似平常的哭,好像是被什么人捏住了喉咙似的,声音憋着,很是痛苦。
她们拎着水桶循声而去,傍晚的海风很大,这会儿天气突变,好像要下雨。阮春桂害怕,紧紧抱着阮香玉的胳膊。
是在坡下那一家。
上次船来的时候,把坡下那家的女儿带了回来。那女儿比她们大四岁,两年前出嫁了。出嫁那天远村的人都说她命好,嫁给了客船停靠港上数两站的人家,往后要享福喽,至少不会挨饿。
远村的人不太知道世界多大,远村是航船的最后一站,那上数两站,离城市很近了。远村人靠海吃饭,海么,不看人脸色,想怎样怎样。有时赏你一口吃的,有时一把掀翻你的饭碗。所以吃饱饭,是远村人最大的愿望。
前些天那女儿被带回来的时候,阮香玉和阮春桂正在岸边串贝壳。城里的小孩喜欢戴漂亮的贝壳,她们两个心灵手巧,串好的贝壳项链和手链,能卖一毛钱一串。船来了,她们卖给船员,每次都能赚两三块钱。
她们正在串手链,那姑娘被两个男人从船上架了下来。说是架,其实是拖拽。姑娘嘴角流着口水,裤子上全是尿痕,看人的目光很钝,脖子上、手腕上都是淤青。
“小莲姐姐。”阮春桂震惊地说:“是小莲姐姐!”
小莲听到声音突然回过头,冲她们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她们吓呆了。那天后再没见到小莲姐姐了。
她们两个趴在门缝里,木门年久失修,被海水海风腐蚀烂了,软烂软烂的。小莲正在哭,她父亲正在打骂她,她母亲可怜地缩在一边不敢说话。她们听到小莲的父亲骂她是赔钱货,骂她是扫把星。
她出嫁时不是这样的。
她父亲拿到200块钱的彩礼,满村炫耀他要过一段好日子了。
阮香玉和阮春桂看着很生气,就跑到老村长那里告状。老村长80多岁了,牙齿掉光了,耳朵也聋了,她们喊了很久,老村长才明白。但他摇摇头:人家的事,管不了呦!
她们跟平日里受人尊敬的老村长生了气,一人架着他一只胳膊向小莲家拽:“不管也得管!再这么打下去人要被打死了!”
“打不死打不死。”老村长说:“小莲惹她父母生气了!”
她们实在拽不动了,都瘫坐在地上。又掉头向小莲家跑。
天已经黑透了。
黑透了的远村很可怕,海是黑色的,海浪声不停吼叫着冲刷海岸。没有灯,有钱人家点着一根孤零零的蜡烛,再过会儿,蜡烛也要被吹灭了。远村就像死了一样。
她们跑回小莲家里,这时她的家已经安静了。小莲平静地躺在那,好像刚刚的那场殴打没有发生过。
“怎么就疯了呢?”阮春桂问。
“说是到了丈夫家里会挨打,被打成了这样。她父亲不是说等船来了要带着小莲去那人家里闹吗?”
“怎么会为了女儿的遭遇闹,无非是想多要钱罢了!”
阮春桂朝着那破房子啐了一口。她问阮香玉:“如果让你嫁你怎么办?”
阮香玉看着阮春桂,眼睛里烧着火苗,两个人同时吐出一个字来:“跑!”
此刻阮香玉面前摆着的欠条,来自于1981年。
1981年至2011年,整30年。
那欠条上写着:“欠彩礼1500元,2分利息。”
来人说:“这欠条滚了40年,你自己算多少钱,赶紧还给我们。还有啊,因为你,我儿子被气出病,你要负担医药费和以后的生活费。”
“你可以不给,不给我们就来闹。”
他们给的还钱期限是三个月,说三个月后他们还会来。
阮香玉不想让吴裳担心,有相熟的食客来吃饭,那人是个律师。她问人家:“民间借贷违法不违法?”
食客回答她:“这很复杂,要看什么样的事实依据,利息多少、本金多少、怎么产生的…”
阮香玉不好再问,决心去请个律师。
阮香玉其实并不怕那家人,但有时人就是这样,不怕,但被缠上了,就会觉得恶心。那家人像烂苍蝇一样,对阮香玉说:你女儿嫁得好,嫁给了海洲二代。我们反正是穷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怕那家人找吴裳,或找去星光灯饰,那吴裳的脸面就没了。她给阮春桂打电话,阮春桂正在长白山避暑。她问阮春桂:“你把钱都给他们了?”
“对呀,给了呀。那点小钱算什么?”阮春桂答。
阮香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给!”
“我不想找麻烦呀,给点钱打发走。”
“他们还会找你的。”阮香玉说:“他们会一次次找你,没完没了,他们会吸你的血,直到你没有血让他们吸。那家人多无耻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呀。”阮春桂说:“他们再来找我试试呢!你是不是还不起那笔钱?你找裳裳呀,她有。”
“不是钱的事。”阮香玉冷静了片刻,长吸一口气说:“那是“卖身钱”,阮春桂,那是我们的卖身钱。那笔钱是勒索。”
“你不跑不就没这事了吗?”阮春桂故意气阮香玉:“你跑什么呀?你跑了人家人财两空,当然要跟你要钱了。”
阮香玉不想再听阮春桂胡说八道,径直挂断了电话。晚上面馆开门前,林在堂来了。他路过老街,就顺腿拐进来看看。他时常来面馆,跟面馆的员工都很熟悉,他们看到林在堂就会对阮香玉说:“香玉老板,你那个亮晶晶的女婿来啦!”
他们用“亮晶晶”形容林在堂,因为他戴着一副眼镜,因为时常擦拭,镜片一点不污浊;整个人白白净净细细高高,每天穿着得体的西装。刚进老街就能被看见,可不就是亮晶晶的人么。
亮晶晶的女婿林在堂到了以后就说:“香玉妈妈,我想吃一条鱼,再来一份面。”他喜欢吃的东西很简单,面馆里那么多吃食,他每次来就这两样。阮香玉还会给他拌一个小菜,清清爽爽。
阮香玉应承他,亲自下了厨。阮香玉腰不好,现在不常下厨,除非来了老食客或自家人,她才会去做。这一天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回应林在堂的声音小了些,煮面的时候脸垂的低了些,林在堂就看出了她不对劲。
他问:“香玉妈妈,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
“不,你有事。”
阮香玉震惊于林在堂的细心,抬起头看他。林在堂就说:“遇到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的。”
阮香玉对他笑了,说:“好孩子,香玉妈妈没事。今天腰有点疼。”
“那你不要做,我吃别人做的一样的。”林在堂走进厨房,他个子高,过门的时候需要偏一下头。伸手扶着阮香玉胳膊:“你出来,我不吃了。”
阮香玉看着林在堂这个样子就想:阮春桂这个嘴硬的,净说些气人的话。她不跑,怎么会有裳裳;阮春桂不跑,又怎么会有林在堂这样的儿子。她们跑了有什么不对呢?除了跑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在堂吃饭的时候,阮香玉坐在他旁边,怕他吃不饱,一个劲儿问他:“合不合口味?今天是厨师做的,跟我做的一样吗?”
林在堂笑着说:“其他食客肯定吃不出来,但我能吃出来。味道不一样,也很好吃。”
阮香玉就放心了,说:“我总担心砸了祖上的招牌。”
林在堂这时忽然问:“祖上是御厨,怎么到了远村呢?”
“说来话长。”阮香玉说:“我也是听说,不知真假。说是当年被连累,一路流放到了远村。但这都无法考证。”
“有可能。”林在堂说:“兴许是要发配岭南,但是在途中遇到了什么事。远村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姆妈说起远村每次都跳脚,但香玉妈妈就会很平静。”
阮香玉就想:因为远村,也留给我一些珍贵的记忆啊。
林在堂抬头看着阮香玉,他知道阮香玉应当是有什么事,这一天的眉眼不够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