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至少明面上很周到,就连顾温弘问好时磕磕巴巴他都没放在心上,不过淡淡一笑,示意将身边人一托盘徽墨递过去,视作见面礼。又笑赞道:“过了二门才发觉府上别有洞天,到处园林草木,是个好去处。”
“您真是折煞微臣。”顾介甫赶紧谦虚,“先祖宦游苏州时曾置办了这处园子,几经修缮才略有起色,今日得大人赞叹,真是让卑职脸上有光,可依照卑职的意思,却是大人大驾光临才让蓬荜生辉。”
不愧是苏州马屁王。
王公公笑起来,很是适意。
顾一昭忍笑,却觉察有人在看自己。
她抬起头,就看见人群中的萧辰。
许是今日过节的缘故,他穿的比上次郑重些,墨蓝色衣衫,银线暗纹绣着竹叶,一条同色素缎内夹皮革腰带,并未束冠,简单簪乌檀木簪,又古朴郑重又低调。
此时他正打量着她。
那对明亮到灼人的目光有顾一昭看不懂的探究,即使与她对视了也不躲开,坦然而镇定表达着自己的好奇,有点像温室中什么都有的天之骄子,觉得一切都尽在彀中,却忽然遇到一个奇人奇事,所以起了好奇。顾一昭赶紧挪开眼神,转而看向了旁边。
比起萧辰的低调,仰鹤白简直像一只胡里花哨招摇的花孔雀,厚重夹金线的云锦袍,眼色是柿子红盘绦朵花遍地金,腰系明黄金带,均匀镶嵌着宝石,周边缠枝花的金托上星点散落种种小宝石,正中众星捧月围着一个硕大的祖母绿。
此时他正笑眯眯扶着乡君一边跟太太恭顺说话,一脸的恭谨沉稳,可觉察到顾一昭在看他,立刻抽空跟她使了个鬼脸,眼露戏谑,仍旧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做派。
问过好之后,女眷男丁就各自上船,由着船娘撑船将大家分别运往两座小岛。
顾一昭跟在姐妹们后面上了船,一起往卧波阁而去。
卧波阁建在湖心小岛上,二层小楼,四面开窗。
早就有仆从打开所有窗户,铺设桌椅摆上佳肴准备迎宾。
三娘子并不在卧波阁起居,只是充作书房,住在卧波阁后面的一排房舍处,此时那排房舍门窗紧闭,只有扫院的婆子,看来人都已经乖乖搬到枕流斋了。
顾一昭放下心来,进了阁她难免四下打量:好奇三娘子平日里是如何在四面漏风的卧波阁看书的。
不过书架都在一楼,特意打扫过,看着也很雅致。
太太就给乡君介绍:“这是我家三女儿,平日里在这阁里看书,不过今个儿崴了脚,如今去她姨娘身边静养去了。”
六姨娘就暗自惋惜:若是三姐不作妖,今日不就是很好的露脸机会吗?这时候三姐只要上前,将自己平日里读的书文介绍一二,或是指点乡君看自己素日的画作,甚至抚琴鼓瑟,都能一举从众多女儿间脱颖而出,又何必跟太太耍小性子闹脾气?
乡君对三娘子没什么印象,倒拉起大娘子的手:“我看你家女儿各个水灵灵,其中啊,当属老大最平和中正。”
曼宁生来满月脸雪白肤,或许是老太太身边长大的缘故,整个人透着几分母性的包容和慈爱,自然很讨老乡君喜欢。此时她也笑着扶乡君上楼:“您谬赞,曼宁倒觉得几t个妹妹各有各的出彩。”
登上二楼豁然开朗,门窗洞开,整个湖面波光粼粼,在夕阳映照下浮光跃金,岸边红枫黄栌银杏齐燃,倒影入水,仿佛水中也跳跃着火焰。
诸人陪乡君坐下,便开始设宴。
燕翅羹、黄焖鱼骨、八仙过海、四品锅、蜜制金腿、寿字油糕……种种山珍海味便轮流上桌。
酒至三巡,从湖面上飘来渺微的古琴声和歌声,听得似真似幻。
乡君果然来了兴致:“谁家的歌声?倒应景。”
待知道是顾家特意安排之后,则提酒笑着谢过崔氏,唬得崔氏连连摆手道不敢当。
大人们客套,顾一昭认真干饭。
说也好笑,她原本一个对吃饭恨不得用营养液代替的人,如今对吃饭也多了些兴趣,看见吃食便也认真品味一二。
八仙过海里焖了蹄筋、海参、鲍鱼等山珍海味,再用熬得醇厚的高汤勾芡汁浇过,吃起来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顾家宴客用的是两头鲍,又大又肥厚的整只鲍鱼炖得入味,吃上一口,口里肥汁四溅,浓厚得化不开的芡汁几乎要将舌尖黏做一处,肥厚的口感更让人咀嚼得上瘾,爽滑中透着弹牙,吃完后满口甘甜,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正吃得欢,忽然身后就有人碰碰她,是山矾。
她面上带浅浅微笑,似乎只是上前服侍顾一昭一般,可上前来小声在顾一昭耳边汇报:“回禀娘子,四姨娘回话,说三娘子不见了。”
不见了?
顾一昭瞳孔微张,片刻恢复镇定,借口整理衣裳起身。还好家里花团锦簇都围着老乡君,她又坐在最末,所以并未引起人留意。
门外站着宝珠,见她就如见到救命稻草:“三娘子去了枕流斋,可四姨娘一扭头点人数的功夫,她就悄默默不见了人影,四姨娘去问大姨娘,大姨娘却板着脸说女儿长大了哪里归她管,又反过来质问四姨娘说谁知道是不是四姨娘藏起来的……”
“她的丫鬟呢?”顾一昭打住宝珠话头,先问重点。
“望春不见了,牡丹倒在,可也是一问三不知。”宝珠答。
顾一昭原当三姐崴脚是跟太太赌气闹别扭,谁知在这里藏着呢。
山茶眼见自家小姐发愁,倒是有点线索:“我昨天去串门子,听我姑妈的妯娌说,三娘子头发梳了好几个样式都不满意。”
那必然是要盛装出席了?顾一昭冷静下心绪慢慢想:“今日宴饮,三姐这么闹一场肯定是不愿在人后默默无闻,所以说她肯定还会再冒出来。”
再从哪里冒出来呢?
是在宴席后回岸的船上?是在湖面上摇着船出现?还是……
顾一昭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男子们正在宴饮的蓬莱阁:还是会直接出现在蓬莱阁?
她定定了心神,吩咐山矾:“去想法子将六娘子叫出来。”
山矾眼前一亮:“好。”,一母同胞,三娘子有什么必然不会瞒着六娘子。
六娘子看到顾一昭时并无惊讶,顾一昭便知她已知道此事,不再客气开口:“六妹,三姐一时糊涂,如是闹到男宾那里,我姨娘要被牵连不说,大姨娘也难逃其咎,你作为知情者会被惩罚,三姐的丫鬟们更是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望你看在这些人命的份上跟我说实话。”
六娘子张大嘴。
大概是没想到一直待人和气的五娘子能这般强势硬气。
她回味了一下五娘子的话,就开口道:“我……三姐应当在瀛洲岛。”
她闭上眼睛,面露痛苦:“三姐让我帮她改衣裳,将翠缥色衣裳改得收腰贴肩,又不能太过落拓,说要跳舞时能穿。”
瀛洲岛准备了舞女歌女,若是要跳舞便是在瀛洲岛。
顾一昭看向了瀛洲岛,三岛呈现三角形,瀛洲岛有个事先搭建好的平台做戏台,在蓬莱阁的高楼正好能望见瀛洲岛的戏台。她事先看过歌女们的预演效果知道得清清楚楚。
便不再犹豫转身就要走。
“五姐!”六娘子拉住她的袖子,“我姐姐做错事不该,可你帮她遮掩一二可好?万一被爹和太太知道……”,她的声音里就透出几分恐惧。
顾一昭看了看她,没说话。
各岛之间有运送菜肴的小船往来,顾一昭走到岸边,招手叫了一艘船来,低声吩咐:“去瀛洲岛。”
她打理家务已经有了些威严,所以并无阻碍,船娘应了声是就开始划船往瀛洲岛去。
正待要走,却听有人小声招呼住船娘:“且停一停。”
是曼宁。
她掀开船蓬外搭着的布帘,关切看着妹妹:“是出了什么事?”
等听完后曼宁毫不犹豫答:“我陪你去找,这样就算事后爹责罚起来也是法不责众。”
“谢谢大姐。”顾一昭缩在船舱里简单道谢,心里不断盘算着三娘子。
难道她以为穿着舞衣惊艳出场舞蹈一曲就能让人眼前一亮,非你莫属不成?
这当口夕阳已经落下,夜幕低垂,又大又圆的月亮升了起来,渐渐将月色撒到地面,大湖中月色溶溶,月光如灯光一般亮,将四处照得亮堂。
顾家早就安排好的各色水灯也从水中摇出,萍花汀叶中,四处星星点点,与天边橙黄明月辉映,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两个小娘子都没有心情看月亮,见船停泊到了岸边,便相扶着一起下船。
瀛洲岛周围都是舞女歌女,如今月亮升上来,也该她们表演了。
许多灯笼油灯在舞台两边亮起,灯火辉煌,将舞台衬得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确保在夜色中远远看见就如仙境一般。
台上抚琴的抚琴,群舞的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