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萧景润见崔彦竹答对得体,言行举止之间丝毫没有倨傲之态,亦不流露过多阿谀,不知道是这位计相本性如此,还是善于伪装呢?
想到这儿,萧景润将孙玄良召到跟前问:“和妃最近怎么样?”
这话问得模糊。什么怎么样?饮食作息?还是心情态度?
孙玄良摸不清上意,便将他知道的一一上报了。
当听到崔纪温三人齐齐去绮华宫的时候,萧景润不由笑了,“她们几个就一碗牛乳茶论了半天?”
孙玄良眼观口口观心,讷讷称是。
萧景润揉了揉眉心,“去,叫昭妃过来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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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萧景润没有难为她喝鱼汤,也没有安排一桌的素食,而是两个人各吃各的,乍一看像是食肆繁忙时拼桌的顾客。
桌上摆着插山。黄花梨雕成仙山模样,再将餐盘一份份码上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原本挺好的意境,萧景润却发现这插山给了宁真遮掩的机会——她偷偷摸摸地将小碗装的牛乳给藏了起来,面上却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吃喝。
“怎么?当朕瞎了?”
他头都没抬,只是凉凉地说了一句。
他不喜有太多人侍奉在侧,此刻紫宸殿内便静悄悄的。因此他这句话音量不大,宁真却听得清清楚楚。
终究是做贼心虚,她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雾,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将手伸向了那个六瓣葵花形的小碗。
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老老实实遵守圣谕,喝牛乳吃鸡蛋吧。
咽下最后一口牛乳时,她还在想要是下午没把那碗牛乳茶倒掉就好了,起码是甜滋滋的。
她的心思实在是好猜得很,但萧景润没有戳破,只是问她功课。“千字文记得怎么样了?没有躲懒吧?背来朕听听。”
刚说完,萧景润便觉得自己这副架势很像学堂里的夫子,不由勾了勾嘴角。
同样面对圣谕,喝牛乳一事宁真还可以虚与委蛇,认字背书则是没办法敷衍的。她坐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背了起来。
她的习惯很好,既不会摇头晃脑拉腔拖调,也不会闭着眼睛毫无起伏地死背,而是认认真真如日常对话一般,自然得很。
萧景润思想开始飘远。不知道她以前在庆云庵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呢?
他仿佛能够想像出小小年纪的她坐在一众比丘尼身旁,努力跟上别人一道念经的样子。
背到中后段稍有磕巴,但经过他提醒两回,宁真便能够把整篇千字文顺下来了。
萧景润微微颔首,“学了五六天,背成这样还凑合。”
宁真乖顺地看着他,希望今日的考核就此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萧景润指了指书案,“能默下来吧?”
“陛下,默写的话还是改天吧,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宁真声如蚊蚋,埋着头只管盯着自己的鞋面。
萧景润看着她,愈发觉得全天下的学生遇到夫子考校都是一个表情,于是宽和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没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是。”
陛下不是日理万机嘛,怎么还有工夫来检查她的功课呢?
宁真硬着头皮坐到了御座上,只希望这一夜赶快过去。
虽然满是腹诽,宁真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的,只可惜“将字写好”与“将字认熟”之间她暂时只能做到一个方面。于是她写着写着,一些笔画颇多记不清具体怎么写的字就糊成了一团,想着糊弄过去。
要是陛下让她学的是草书就好了,龙飞凤舞之间有一些小瑕疵产生应该也可以遮掩。她默默地想。
萧景润立在她身边,一手端着小食盒,时不时给她投喂些蜜饯糖果。
宁真咬着一颗乌李,含糊地说:“陛下,我不想吃了。”
他捏着梨糖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替朕尝尝好不好吃。”
她敷衍着:“都好吃,都好吃。只是吃杂了就尝不出哪个最好吃,岂不是辜负了女使们做蜜饯的好手艺?”
“不是说喜欢吃糖,还把师父给的铜板都攒起来买糖吃个够吗?”
他的声音很低,宁真没听清,抬头看他时一脸疑惑。
“没什么,你好好默,朕不扰你了。”
说罢,萧景润往边上一坐,拿起一本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然而翻着翻着,就会忍不住望望她。
以往军帐之中只有他一人,往前倒推十几年围绕在他周围的也都是男人,或是内侍。乍然间与女子单独相处,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开始深思,前人说的红袖添香,如此情境之下,真的能静下心来看书吗?
可惜萧景润看着宁真的侧颜线条,只觉得她沉静温婉,气质悠然,根本想不到她面前的纸张上已出现好几个墨团了。
作者有话说:
雕花蜜煎,先用刀把果品雕刻了再进行蜜渍。原料有冬瓜、木瓜、金橘、青梅等。
第11章
宁真执笔写着,心里又在默念着,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两盏茶后,她忐忑地放下笔,将墨迹吹了吹,回头看时才发现萧景润撑着脑袋睡着了。
莲花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悠远渺渺,聚而不散。此刻的萧景润褪去了杀伐之气,而像是沐浴在文雅熏香之中的矜贵公子。
他那双眼,时常藏着怒意或是凛冽,此刻闭上了,只留下疏密的睫毛以及冷睫投下的阴影。
“温顺”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宁真的脑海中。
她连忙摇晃着把这个词抛掉。
都是假象。
她半蹲着欣赏了一会儿龙颜,琢磨着,仿佛看出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可惜她只见过当年他负伤体弱的模样,不知道其余时候是什么样的。
应该有着少年人的恣意通达?还是说满身矜贵更为明显呢?
检查功课的夫子睡着了,宁真没了办法,转头去看孙玄良。
结果一个没站稳,趔趄了一下跌在地上,带倒了放着香炉的小几。
这么一个动静,萧景润醒了。
“陛下,我是不是吵到您了?”
不用孙玄良上前来,宁真自己就将小几扶起来,所幸香炉里的残香块儿没摔出来,不然引着地毡就要起火了。
久居军中养成的警惕心,让萧景润眉宇间多了些狠厉深沉。
然而见到是她,便松下了弦。
只是他不由叹息,她还是如此一惊一乍,上回是在绮华宫小佛堂,这回又将香炉打翻了?
怎么,他很吓人么?
见她仍坐在地上,他便自然地伸手,却见她撑着软榻自己站起来了。
反正地上铺着毡子,她也跌不痛。
随她了。
那只手伸在空中倒也不尴尬,他行云流水地捏了捏眉心,问她:“写好了?”
“嗯,写好了。”
宁真转身取了纸张来。
正了正身子,映入眼帘萧景润的就是几大团墨点,他不由乜了她一眼,“这些都是朕刚开蒙的时候玩剩下的。小捻儿,你道行还不够。”
宁真本来是小心地觑着他,闻言只好讪笑两声,“陛下慧眼如炬。”
“还想不想出宫了?”
“想!”
她答得一点也不心虚。
萧景润将千字文放下,朝她招手,“给朕按按肩。”
天子有令,岂敢不从?
更何况他这话听起来出宫有望啊。
宁真跪坐到萧景润身后,给他捏肩捶背,慇勤但不狗腿。
“小捻儿,今日你见着温珣她们了?”
“见着了。温妹妹她们还带了礼来,可惜我仓促之间没什么好回礼的,就拿了陛下赐给我的玉梳和簪子送予了她们。”
她想了想又补充,“陛下,你不会介意我借花献佛吧?”
他抬手点了点左肩,“这边力道再重一些。”
随后又说:“那些劳什子,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给谁便给谁。”
“是,多谢陛下。”
“你们都聊了什么?”
这一问就把宁真问倒了,老实回答的话势必要提及那一碗被倒掉的牛乳茶。
于是她避重就轻地说,“陛下,我和温珣妹妹很投缘。只是她一人住在玉芙宫,我一人住在绮华宫,何不让我们俩住在一块儿呢?那样也有个伴儿呀。”
此话一出,孙玄良忍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
萧景润笑了,眼底带着一抹戏谑,“一宫之中只有一个主位,温珣虽为贵人,朕也让她住在了玉芙宫主殿。若是让她搬到你那儿,是你住偏殿还是她住偏殿呢?”
这一点宁真倒是没有考虑过,因为她压根都不知道温珣的位份是什么,只是听宫女们都叫她们娘娘,再加上崔姝和纪明琢同住长乐宫,她便以为她们四人都是一样的。
宫里总是有主次之分的,若是谁住在了偏殿,就要服侍一宫主位,做小伏低的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