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樟摇头,“无甚渊源,至少查访之后仍未看出。为筹措赶考路费,或提前扬名,不少考生会主动向名士乡绅寄送诗文经论。面对四处活动的举子,富绅权势之家亦会大方地赞助财礼。计相只是对外说看中薛友问才华,又怜他家中贫苦,遂留其居于崔家别庄。”
听起来稀松平常,合情合理。
崔彦竹总领财政,从未担任过科举主考,自然没有避嫌之考虑。反倒此举之下,会有人夸赞他爱才惜才吧。
王樟接着补充:“臣调取了会试前两场薛友问的答卷。卢相过目之后说此子思路清晰,文采斐然,时务对策也言之有物。”
萧景润扬眉,“老师的评价颇高,若不是该次会试出了事,想必朕早就在殿试上见过薛举子了。他多大年纪?”
“十九。”
如此年轻,上一届探花郎高中时才十八,今年又多了个少年英才薛友问。
然而那探花郎,或者说是如今的池翰林,可是出自国子监,家境殷实,底蕴深厚。
这样的人有的是时间读书,更有源源不断的资源供给。
萧景润哂笑连连,“好一个家中贫苦。十年寒窗苦读,真困窘至此,还能供出一个这么年轻的三甲来,那薛举子之双亲可真是州县内扬名都不够。”
寒门举子考完会试能上皇榜的不算多,一路青云直上入馆阁的也有,但都是凤毛麟角。
萧景润不是怀疑薛友问的才华,而是觉得崔彦竹放着自家子弟不去照拂培养,盯着一个穷举子,总像是有所图谋。
车内陷入沉静,帘后发出轻响。
萧景润回身,“醒了?”
宁真支吾了一声,卧在车中当然没有躺在榻上舒适,此刻觉得关节都有些僵了。
王樟敛目,“微臣告退。”
“刚刚入城,下去走走。”
萧景润拉开隔断帘,作势扶她。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直截了当问:“陛下,婳婳的父亲怎么了?”
婳婳便是崔姝的小字,不知她刚才听到了多少。
萧景润眼神微闪,将手收回来,淡淡道:“没事,下车吧。”
上一次游览京城后不欢而散,这一次气氛也称不上融洽。两人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就这么静默了一路。
直到路过一家茶楼,萧景润见里头请了一位说书先生,大堂里座无虚席,想来这说书是极有意思的,便努了努下巴,“进去么?”
他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宁真早就被里头的热闹吸引住了,提着裙摆直接跨入门内,理都没理他。
萧景润:“……”
刚在雅间里坐定,宁真便见几个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听的吩咐,她此前还没注意呢。
京中当下的时新小食,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个桌面。
再一细看,大多是她喜爱的甜口点心。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见萧景润有心求和,她便不好再赌气了。
茶楼的伙计过来上茶时见到这么多外食,本是将不悦写在了脸上的。
然而孙玄良往他手中塞了赏银,他便立时挤出笑容朝着萧景润和宁真道:“多谢郎君,多谢夫人,郎君与夫人真是登对,真是恩爱有加。”
胡乱听了这么一堆话,宁真觉得尴尬,将注意力转到茶水上。
“天气还没大热呢,京中就有熟水了。”她端起茶碗,闻了闻觉得甚是亲切。
这本是茶楼赠送的,比起有来头的名茶根本不算什么。但萧景润见她欣喜,便挑眉看向孙玄良:“这是什么?”
宁真哭笑不得,她就坐在身边,他偏要隔着一个去问孙玄良。
——她都不计较了,他怎么还别别扭扭的。
宁真清了清嗓,向他道来:“主上,这是民间消暑常喝的熟水。这碗是橘子叶做的,其实不拘什么叶子,竹叶稻叶或者花瓣都行。淘洗干净,晾干后简单翻炒。接着丢入烧开的水中,小煮一段时间。最后去掉叶子加入蜜糖晾凉。”
她笑了声,“这一碗肯定在井水里湃过,很凉爽,还有淡香。”
宁真说到一半,萧景润便知道了。
士大夫阶层以及宫里也有类似的,紫苏熟水,沉香熟水等等,做法自然是比民间的复杂些,用具考究些。
但他没有出声打断。
丹唇素齿芙蓉面,柔声细语轻悠悠。
他支颐听着,心下熨帖。
作者有话说:
橘叶熟水做法参考自网络。
第35章
“上回书说到——京城三害之一的段钧段小爷,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一家子夺爵的夺爵,罢官的罢官,交了家产夹着尾巴灰溜溜回乡了。
可谓是大快人心呐!”
说书先生惊堂木那么一拍,大堂内茶客们掌声雷动,看来深受段家之害的人不少。
宁真也在雅间内竖起耳朵听着。
有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汉子扬声问:“杨先生,说到这京城三害,另外两害的故事你可知道?”
“这位郎君,正巧了,老夫今日要说的恰恰就是澄湖白蛟。”
听了这话,萧景润便猜测那汉子也许是说书先生的托,不然怎么刚瞌睡就给递枕头呢,一唱一和的。
白蛟的事他有所耳闻,无非是中都的东北角上有一片湖,天气转暖之后就有孩童结伴戏水,这几年里发生过几次溺水事件。
久而久之就有传言说澄湖里有一条白蛟,专门吞食孩童。
虽然京兆尹张贴告示解释了缘由,又加强了湖边的巡逻,但是家中有小孩子的都不愿意往那边去,渐渐地澄湖边就冷清了。
萧景润没有兴致听说书先生夸大其词,只是低声与王樟议事。
但宁真听得起劲,还回头问:“主上,你说世间真有蛟吗?三四丈那么长,若是盘在湖中定然很明显吧。”
萧景润轻笑,眼尾微勾,“你平时不信这些,怎么现在却把说书先生讲的奉为圭臬了?”
她冷哼一声,把碗中的橘叶熟水喝个痛快。
自小就没什么玩乐项目,偶尔下山听一场说书便是她当时最大的乐趣了。
那么自然对说书先生有着近乎天生的信赖感。
一行人一直到深夜才往回走,马车上,萧景润拿了纸笔写了字递给宁真。
“这么晚了,陛下就不要考我功课了吧。”
她都有些睡眼惺忪了。
然而纸上只写了一个字:鸮。
“陛下,这是一种鸟吗?千字文里我学过鹍,但不认识这个字。”
萧景润念给她听,她便知道了。民间俗称叫猫头鹰,或者干脆叫夜猫子。
“鸮羽卫,朕打算新成立的亲军卫就唤这个名字,捻儿觉得如何?”
鸮者,夜行猛禽也,喙爪皆锐利,飞行时无声。
并且鸮字发音同萧,这支亲军卫又是直接受天子管辖的,实可谓天子的鹰犬,这个名字确实很适合。
“陛下,希望他们能带来好消息。”
她指的是寻找宁夫人的踪迹。
萧景润颔首,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快到宫门口了。
他状若无意地问:“今晚你想宿在哪儿?”
宁真当然想说绮华宫,但是才承了他替她寻母的人情,总不好就这样拂了他的意。
于是她咬着下唇,慢吞吞地说:“拂云轩吧。”
说完便不再看他,只希望他记得他的允诺,别再随随便便碰她了。
萧景润不自觉地扬唇,“到平城门了,下车吧。”
上一回也是平城门,那时候他可是怒气攻心,将她从马车上直直推了出去。
他知道她不是记仇的人,但仍主动为她掀帘,让她先下。
宁真搭着孙玄良的手,还没踩到地面上,便被兜头盖了件薄氅,随后腿弯一紧,身子失了平衡。
萧景润将她横抱了起来。
“陛下——”
怎么出尔反尔。
见她大半张脸都笼罩在薄氅之中,他腾不出手,便低头轻蹭。
宁真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盖在脸上的衣物挪开了,视野开阔了。
孙玄良连同王樟,一样没反应过来,皆愣怔地望着他们,甚至孙玄良的手还伸在半空。
“陛下,放我下来。”
宁真的双手无处安放,直推着他的胸膛。
“嘘。”
他再次垂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月事一月一行,你是不是忘了?”
宁真眨了眨眼反应了片刻,这才红晕涌上两颊。
她确实忘了,最近正是来月信的日子。
但他这么说,难道是沾染在裙面上被他瞧见了?
面颊绯红快要蔓延到颈部了,宁真扶额缩在他怀中,“快回宫,快回宫。”
坐上肩辇,萧景润佯装忘了,仍抱着她不撒手。
出乎意料的是,宁真没有挣扎,反而紧贴着他的胸膛,两耳通红。
这不寻常,她虽会害羞,但比起羞涩,她应该更不愿意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么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