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儿,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藉着宫灯的亮光看到他胸前洇湿一片。
竟然哭了?
萧景润心里一紧,伸手抚她的发丝,果然露出一张带泪的小脸。
“怎么了?很疼吗?朕听说有的女子月信期间会腹痛腹胀,捻儿,你若疼,朕叫太医来。”
宁真哭着摇头,直到肩辇到了紫宸殿,她仍攀着他的脖颈。
这回不肯撒手的变成她了。
但萧景润却得意不起来。
抱着她一路穿过前殿绕过廊道,再迈入月门。
他腿长步子大,后头跟着的孙玄良及一串小内侍皆被他抛在身后。
进入拂云轩后,萧景润朝孙玄良说了句:“别跟了。”
随后将宁真放在贵妃榻上,这还是前两天新添的,当时萧景润打的主意是能借此蹭睡一宿。
此刻却无关风月心无杂念。
拂云轩里只点了一盏灯,掌灯的小内侍还未换上烛火便被萧景润赶出去了。
“捻儿,到家了。”
他轻轻掂了掂她,又跟哄小孩似的晃了晃,重复道:“到家了。”
宁真的模样生得好,落下泪来那双纯然的泪眼看得人心颤。
更何况他有意于她,见她这般模样更是在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一路上她不理他,只顾闷头哭,萧景润轻叹着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惹得她不高兴了。
“捻儿,擅自抱你是我不对。”
他说着,又觉得自己现在仍然是抱着她的姿势,很没说服力。
于是他松开手,“那你自己躺着?”
宁真耳朵一动,抓过他的广袖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不要。”
按说她这样依赖他,他理应狂喜的,至少也是喜不自禁的,但他喜不出来。
想替她擦去泪水,又不敢轻举妄动。
萧景润忍不住自嘲,自己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宁真小声抽泣,微动了动身子。
她今日穿的裙子是藕荷色的,这颜色温柔,可是沾染了月信的话有些明显。
想到这儿,他心中一动,“捻儿,你是不是担心见森他们瞧见了?放心吧,就我看见了,不是给你用氅衣遮了吗?没事的。”
“陛下。”
“你说。”
“谢谢你。”
宁真嗫嚅着,终于肯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眼圈通红,蕴着的泪摇摇欲坠。
萧景润终于明白什么叫“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哭,但现在肯和他说话了,就是好的。
宫女被唤进去侍奉宁真换洗,萧景润站在院中天井,仰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思绪万千。
再进门时,宁真抱着膝靠在床上。
萧景润识趣地搬了张绣墩坐在她跟前,双手放在膝上,活像个守夜小宫女。
宁真破涕为笑,“陛下难得这副样子。”
月光投进屋内,和微弱的烛火交织在一起,照在萧景润脸上,让他显得格外可亲。
宁真忽然有了倾诉欲,偏过头缓缓道:“我快十六的时候才来葵水。那一天跟师姐们下山采买,我溜去听说书,结果……”
萧景润心里一沉,不管是露天支摊的说书,还是像方才茶楼里听的说书,听众很多,鱼龙混杂,尤以男性居多。
宁真继续:“好多人围着我指指点点,我都不敢动,只能僵坐在原地,接着连店小二都来赶我,说我弄脏了他们的凳子。
还有七八岁的小孩,什么也不懂,但见大人们笑我,便也朝我做鬼脸,嘴里喊着脏。”
这样的回忆真是糟糕,萧景润冒着被骂的风险,上前揽住了她发抖的身子。
“我抱着头离开,或者说是落荒而逃。直到被师姐撞见,我才获救。”
宁真用了“获救”这个词,萧景润却觉得并不夸张。
她的生长环境单纯,其他女子十五岁及笄,十六岁估计都嫁做人妇了,她却仍在庆云庵的一片小小天地里,青灯古佛为伴,简单快乐无忧。
他不知道慧慈师太有没有和宁真说过月信是怎么一回事,但当时她成了众矢之的,不难想像她慌张无措的样子。
那时候,要是有个人能给她披件衣服,告诉她“没事的,只是女子的葵水罢了,很正常的,不要怕”,那该有多好。
萧景润指腹抹过她的眼,虽然长睫仍湿润着,却止住了哭。
“捻儿……”
他张了张口,却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
他是男子,针对这一话题贸然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反倒可能引起她的不适。
“陛下不用安慰我,我已经长大了,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也知道葵水不脏。
如果换了现在,我可能还会自如地给那店小二将凳子擦了再走。”
宁真已经放松了下来,只是说话时仍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他腰间玉带上的小扣。
她继续道:“方才那样,只是又想起了那日的事,一时间眼泪就涌了出来。陛下,我没想哭的。”
萧景润当然知道她不想哭。
她这个人,他没有摸透但也可以说有所了解。
良善是她的底色,骨子里却透着坚韧,听宫人说当初她被张氏拖到院子里当着那么多人面打骂的时候,她都没哭。
有时候情绪就是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点,瞬间宣泄。
他猜的没错的话,也许正是他随手给她遮上的氅衣戳中了她的心田。
那件衣服,同样盖在了未满十六岁的宁真身上。
作者有话说:
萧景润(面色酡红掐人中版):我老婆主动抱我耶,嘻嘻
第36章
床边只留了一盏落地绛纱灯,灯架外的轻纱是水红色的,飘带亦是同色系,透出来的光亮温柔缱绻。
萧景润以前说过,他还记得当年云雾后山小竹屋里的佛香,宁真原本不信。
但那件海松氅衣以及萧景润的怀抱,都给她一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
原来通过嗅觉留在大脑中的印象真的会很弥久。
“我一直想做一个勇敢的女孩子,不想流那么多眼泪的。”
“不过是哭鼻子罢了,我又没笑话你。”
她原是枕在他臂上,闻言将怀中手炉塞到他胸前,背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陛下就没哭过吗?”
“捻儿,流泪并不意味软弱。勇敢背后要付出的也很多。”
萧景润将手炉放到一边,侧身环抱着她。
“今天刑部递上来的公文里,我就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女子。”
“刑部?”
宁真疑惑,刑部掌天下刑罚政令,能递到天子面前的必然是大事。
“嗯。”
萧景润简单讲了程妙圆的事。
“她服毒了?”
“程妙圆家里行医,她对毒物也有所了解,所服正是当地的一种毒草,名为金泥。
此草根茎有剧毒,服之四肢无恙,但会致肠穿肚烂,消磨近两个时辰,最终……”
“如此决绝……”宁真喃喃道。
宁愿疼痛气绝,也要将这世间的不平公之于众。
“陛下,”她忽然转过身看着他,杏眸熠熠生辉,“陛下定要为程姑娘主持公道,她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这个,万不要辜负她的拳拳之心。”
“当然,这一桩案子不光在刑部手里过,给罪魁祸首定罪之后大理寺依例覆核,御史台也会进行监督,自然不会糊弄过去的。”
他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话本里的皇帝总是被各路人马蒙蔽,我争取做明察秋毫的那一个。”
“好,我信陛下。”
萧景润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嘴角微扬。
他忽然发现抛去那些珠光宝气的物什,她素净的面容更加动人。
“别人的事你都如此操心,我们小捻儿真是心怀天下。”
这还真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宁真却摇头,“从岭南道一路北上入京,再女扮男装冒籍参加春试,我难以想像程姑娘经历了多少坎坷。她定然是一个极聪慧极有主意的女子。”
不止,程妙圆写得一手好字,又精通医理,若是没有这一场祸事,她合该有着光明璀璨的未来。
萧景润抿了抿唇,将她揽入怀中。
“民情上达如此艰难,希望我的子民日后可以伸冤有路。”
他轻叹一声,“我还需要努力。”
皇宫之外,擦肩而过的大多是普通人,勤恳向上地生活着。
而身为上位者,随随便便的一个决策就可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
萧景润觉得沉重。
今晚不仅她有倾诉欲,他也有。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萧景润在她耳畔喃喃道:“有时候遇到混账东西,真想如切瓜砍菜般了结算了。
就像处理段家,老师劝我,韩相劝我,连那些老是板着脸的御史们也盯着我。
侯爵若非谋反叛国,还得留他们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