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了拉姜添的手,低声:“叫人。”
“阿姨好。”姜添很规矩地微微鞠躬,瞄一眼茶几上的果盘,说,“我想吃香蕉。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许敏敏开怀大笑,给他拿香蕉。
才坐下,许敏敏问:“小城说你是江城人?江城好,跟江州离得近,风俗习惯也差不多。”
姜皙冲她微笑:“嗯。”
“你家里……”
“姑姑。”许城打断,“她就是我一个朋友,你别调查户口了。把人吓着。”
许敏敏心想,什么朋友?你小子还想糊弄我?看你那紧张样儿?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或许两人还没戳破那层纸呢,她可不能给她宝贝侄儿扯后腿,遂笑道:“行,我话多。你们年轻人聊,我去菜市场买菜。西江,添添,想吃什么呀?”
姜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出去吃好了。”
许城却看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姑姑手艺很好,地道的江州菜全会做。”加了一句,“阿皙,她一片心意。”
这称呼,叫姜皙滞了滞,像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回到江州,回到记忆中的故乡。
她清黑眼眸怔愣地看了看许城,才转向许敏敏,说:“添添喜欢吃鱼。我的话,特色蔬菜就好了。”
许城说:“姑姑,她喜欢藕带跟芦蒿。鱼要桂花鱼。她讨厌鱼刺。”
姜皙垂下眼帘。
许敏敏瞧瞧两人,眼中放光:“好!”
许敏敏走了。
姜皙默了半刻,说:“鱼刺再多的鱼,我也吃的。我早就不挑食了。”
虽然榨菜还是不喜欢。
许城无言以对。
半晌,看了下手表,问:“现在去吗?”
姜皙点头,叫姜添起身。但姜添在看喜羊羊,说不愿意出去玩。
姜皙说:“不是去玩。是去接哥哥。”
姜添立刻关了电视,乖乖起身了。
许城给许敏敏打了个电话,说带姜皙他们出去转转,晚饭前回来。
旧殡仪馆在老城郊区,一路过去,城市消退在身后,涌出大片的水塘、矮屋和农田。正值清明,公路两旁的农田里,油菜花开出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巨大的金色地毯。
清明分明是愁绪纷飞的季节,可油菜花不管那么多,照样那么艳丽灿烂。
到了殡仪馆,三人一道去寄存处,接待的工作人员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座位上拿电脑追剧。
许城说明来意,要取骨灰。
大妈掀起眼皮:“谁的?存单有吗?”
许城把单子和寄存费收据一起递给她。
大妈一张张看着,皱眉:“这都快十年了吧?你们这些人也是心大。”
许城还没开口,姜皙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大妈起身,走进存储室去。等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个灰黑色的盒子。姜皙的目光一下胶上去。
大妈看两人的眼神变得奇怪。许城给她的单号上是数字编号,但她进去取骨灰时,能看到死者名字。
她说:“这是你们什么人?”
许城说:“朋友。”
对方挑了下眉:“这人……”她似乎想评价什么,想想人都死了,话又吞回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姜皙盯着那小小的朴素的木盒子,轻轻触碰一下,盒子老旧了,覆着一层薄灰,木头上有碎裂的漆皮和干纹。
“阿姨,您这里有更好一点的骨灰盒吗?”
姜皙给盒子里的灵魂换了个更厚重精致的黑色骨灰盒,腾挪骨灰时,她打开盖子,发现人的骨灰并非全是灰白色的粉末,还有小的骨头碎片,但分辨不出是哪个部位。她将旧盒子里的灰刷干净了,盖上盖子,抱起来。
许城始终看着她。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抚阖着盒顶,低语:“哥哥,我接你回家了。”
她望住许城,眼瞳湿润,挤出一个微笑,说:“他好轻啊。”
许城眼圈红了,克制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姜添茫茫然跟着两人走向汽车,回头看看,终于焦急地问:“哥哥呢?我们不是来接哥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皙停下,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这里。”
姜添愈发疑惑,急道:“为什么哥哥在盒子里面?盒子里面都是灰。哥哥那么大,装不进盒子的!”
姜皙说:“添添,哥哥已经死了。我和你说过的。”
姜添怔了怔:“死了?”
“死了。早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懂吗?”
四月初的栖雁山,草木茂盛。今早下过细雨,山间一片水洗的嫩绿。空气清新极了,大自然丝毫不管不顾人间是清明。
进山的公路年久失修,水泥地如蛛网般裂开,缝隙里生着一丛丛新草野花。
栖雁山以前是姜家的地产,一把大火烧掉后,江州人嫌这块地晦气,无人愿意开发。这片离老城近、新城远,久而久之,就荒废掉了。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两三公里,姜家宅子废弃的大门映入眼帘。大铁门残缺断裂,只剩底座骨架,锈迹斑斑。门柱上的意大利瓷砖业已剥落,裸出灰色水泥跟红色底砖,缀着牛皮癣一样的青苔。
驱车直入,车道上荒草丛生,原先的草坪长满野草和灌木。路的尽头,姜宅已成一座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
许城十年前来时,这儿是一处冒着青烟的黑色巨洞。
但十年时光荏苒,青色的杂草、苔藓、灌木从废墟上生长,入侵。部分掩盖了烧焦的痕迹,在春天里,青与黑的撞色,竟有种落寞而盛大、荒凉而又有生机的冲击感。
姜淮曾住过的东院,甚至长出了一株巨大的枫杨。
那棵树生长得野蛮,树枝朝四面八方舒展,看着很蓬松。
姜皙望着那株树,喃喃:“那是什么树,居然长那么大了。”
“枫杨。”许城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十年了。”
姜皙又朝西边看了眼。姜宅外的小西楼也烧掉了,但损毁不如主宅严重。残壁上铺满了爬山虎,肥大而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簌簌摆动,像湖上的波浪。
许城说:“想去那边看看吗?”
姜皙摇了摇头:“早点弄完回去吧。你姑姑专门做了晚饭的。”
宅子东边的山坡上,先后埋了姜淮的奶奶、妈妈和爷爷。姜淮以前说,要是哪天死了,要跟妈妈埋在一起。
三座墓,常年雨打,无人修护,已变成小小的土包,青草遍布;鸡矢藤、络石藤满地爬。
许城问姜皙,想把姜淮的骨灰放在哪个位置。姜皙指了妈妈墓山脚下,许城点了三根香,拜了拜,拿铁锹铲土。
春天土松,挖土并不吃力。
姜皙脚不方便,有些艰难地跪下,叫姜添也跪,在一旁烧纸。
姜皙往火中丢着纸钱,说:“哥哥对不起,我以前的手机丢了,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也不好给你立碑。你不要怪我。”
许城没讲话,沉默地挖坑。很快挖出一个深约半米的小坑出来,他扶立着锹,说:“可以了。”
她的脚不好起起跪跪,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眉心一蹙,别过头去,盯着山坡下破败的姜宅。
风吹着那株枫杨。
但脚下的人没有动静,许城回头,姜皙跪在那个坑边,怀抱着骨灰盒,身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肩膀在发抖。
她说:“哥哥,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所以,十年了,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
许城嗓子一瞬发紧。他稍稍躬身,伸手,风吹着她的发丝,撩到他指尖。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指尖悬在她头上,迟迟未落。
而脚边的女孩身子开始剧烈颤抖,深深低下头去,泪水滑落的那一秒,许城忽然跪下去,护抱住盒子。她那几大颗清泪砸在许城的衣袖上,没沾到姜淮的骨灰盒。
“还好。”他说,“姜皙,不能滴泪到逝者身上。”
“哦,我不知道。”姜皙赶忙胡乱擦眼睛,她小心将盒子放进土坑,往上头覆了层泥土。良久,嗡声说:“可以了。”
许城拿锹将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姜皙又爬回墓前,继续烧纸。
许城在周围挖了些新土,将墓垒得更高一些。不然再过几年,要变成平地了。
姜皙磕了三个头,说:“添添,给妈妈和哥哥磕头。”
姜添乖乖放下纸钱,咚咚咚磕了头。问:“哥哥死了,变成灰了吗?”
“嗯。”
“姐姐,有天你死了,也会变成灰吗?”
“嗯。”
姜添皱了眉,很忧愁。
姜皙又说:“添添,你也去给墓上添几锹土。”
“哦。”姜添起身,许城将铁锹递给他,告诉他挖土了置于墓山何处。姜添点头,给他教明白了的事,他向来都做得很好。
许城走到姜皙身边,也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