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仰头阖眼,靠在椅背上喘息。
姜皙脑袋往墙上一砸:“活过来了。”
许城听言,扭头看她半刻,唇角很浅地动了动,目光下移:“你腿……”
“不要紧的,只是破了点皮。”
疲累到没有多的话。
许城清洗完,换了纱布和干燥衣服,在里间沉睡。姜皙也梳洗干净,去沙发上补觉。
到了下午,风雨终于减弱。
姜皙醒来,是黄昏时分,大雨弱变成中雨。天反而亮堂了。
超市区里,叶四的打砸加上大暴雨,货架东倒西歪,商品到处都是。好在货架本就有防倒处理,只是杂乱些,损毁并不多。她先将不能售卖的食物挑出来,去做饭。
许城从前天夜里至今,经历打斗、刀伤、发烧、走锚、洪水;经历苦痛、力竭、惊险,终于靠岸后,一觉从上午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半,睁开眼时,脑子里的混沌剧痛终于消散,恢复了清明。
帘外飘来青椒肉丝的香味,许城掀帘出去,房间内物件已简单归置整洁。
桌上一大一小两碗江州米粉,一盘韭菜摊鸡蛋;青椒肉丝刚出锅,被姜皙放上桌子。
许城搓搓脸,咕哝一句:“我快饿疯了。”
“所以我做了好大一碗米粉。”她殷勤地将大碗推给他。
米粉Q弹入味,汤里有大块牛肉,外加两个荷包蛋。粉吃掉一半,再往碗里添上肉丝青椒和摊鸡蛋,滋味极好。
只是那煎得焦黄的韭菜鸡蛋一口咬下去,咔呲一声,许城从嘴里捞出一小枚鸡蛋壳。
姜皙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用的是碎鸡蛋,有小碎壳,没看清。”
许城也不介意,扔了蛋壳,埋头继续:“没事。过期药都能吃,这算什么。”
“那个药肯定没用,或许还有副作用。”姜皙心有余悸,慌慌地说,“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死掉了。”
他抬眉,不太信服,说:“有那么严重?你就喜欢大惊小怪。”
“有啊。”姜皙轻呼,“你还喊你妈妈了。”
夹米粉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淡问:“是么?”
“我以为你看见天堂了,吓死我了。”她微微哽咽。
他眼皮懒懒抬起:“你脑子想什么呢?我妈妈活得好好的。”
她一愣,立马:“对不起。”
许城不介意,平静解释:“我很小的时候,她跑了。”
“为什么?”
他没法跟她解释太多,怎么说?托您家人的福?
“我爸爸破产去世后,她再婚了。我后爸,就上次船上那个,是个畜生。好赌,欠债,家暴。她实在受不了,就走了。”
姜皙听得难过,问:“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但,不管在哪儿,过得好就好了。”他说,“我猜她现在过得很好。”
他说这话时,唇角极淡地弯了下,好像真的看到了妈妈幸福生活的样子。
姜皙直直望住他。
“干嘛?”
她忙乱低下头去,往嘴里塞了口米粉,才说:“许城,你真好。”
他莫名其妙:“什么鬼?”又说,“我妈妈很好的,很漂亮,爱干净。不过她做饭很难吃。”
姜皙不禁微笑,她好喜欢听关于他的一切,憧憬地问:“还有呢?”
许城停下,认真想了想:“她很喜欢港式的卷发,花衬衫。哦对,她做饭难吃,但有一样她做得很好吃,南瓜煮成泥了,和大米磨成的粉搅拌,捏成圆形煎成南瓜粑粑。很好吃。”
她愣了愣,说:“我妈妈也给我做过。”
“真的假的?”
“真的!”姜皙说完,眼中光芒一落,“我都不知道妈妈是死是活。”
姜皙说,她模糊对妈妈有丝印象,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在煤炉前给她煎南瓜粑粑的背影。
后来,她就在街头流浪。是一个类似爸爸的男人把她扔掉的。那时她五岁。有天,她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个不会说话的两岁小男孩,从此一直带着他,分东西给他吃,晚上抱在一起睡。她还记得,那时她俩馋路边的糖画儿,馋得口水直流。
再后来,附近居民报警,说发现一对流浪的姐弟。两人被送去福利院,取了名字小皙和小添。在福利院待了不到一年,姜成辉夫妇收养了他们。
姜皙对姜太太印象不深,当年她生有重病,医生说活不过两月。但姜皙姜添进家门后,她状态有所好转,可惜还是在两年后告别人世。
许城愣了下,说:“我以为姜成辉是你亲爸。”
虽说在江州,姜皙姜添的身世略有传言,但外界普遍认为,他俩就是姜成辉的孩子,或许是母不详的私生子。毕竟,姜成辉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实在想不出他会发大善心收养残病的弃儿。
“他确实养大了我和添添,也是我们的爸爸。”
许城不予置评,低头吃粉。
两人都饿惨了,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因许城手上有伤,姜皙洗碗。
许城去超市区走了一圈,勉强先将货架复原。他经过冰柜,发现里头冻着三四条毛巾。
这才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昨夜,他每每烧到头脑昏昧时,都有她在不停地拿冰毛巾给他擦拭脸颊、手臂和后背,像久旱的甘霖。有次他模糊睁眼,见她抱着他呜呜直哭。
很心碎的哭声。仿佛她很心疼他的痛苦。仿佛他对她,是很珍重的东西。
屋外雨小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甲板上,溅着小小的水花。
许城将毛巾晾在一旁,开始一点点归置散乱的货物,忙了没一会儿,姜皙来了,和他一起整理。
起先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来往的脚步声和纸盒子塑料袋的声响。
某刻,姜皙把几袋薯片放回架子上,刚好和对面放软糖的许城对上视线,她说:“对不起。”
“洪水太大,走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随意说。
姜皙眼眶发热,忙蹲下去捡地上的牛肉干,拿毛巾擦干净包装了,放回货架,说:“坏掉的,我们可以自己吃。刚才我做饭用的,都是砸坏了的。”
“你还挺会过日子。”
姜皙大了胆子,问:“那你要不要把我留下?”
他顿了一下。
她脸微红,腼腆地补充:“我是说留在船上,做你的船员。”
许城还是没说话,蹲在地上,将洗衣粉一袋袋摆回底层货架。姜皙在镂空的架子对面跪下,说:“你以后要靠这艘船生活,对吗?”
他瞟她一眼:“听到我和大婶的话了?”
“我没偷听,但我耳朵太灵了。”
他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一声,说:“哦。”
“你一个人在船上,肯定要船员的吧。”她急忙保证,“我可以很勤快地给你干活。”
“在船上讨生活,没出息的。”
“怎么没出息?”姜皙急切道,“我觉得你是最好的。”
“你见过几个人?”许城嗤一声。
“我不管。反正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厉害的人!”
许城无言。
“还是算了。”她肩膀耷拉下去,难过地说,“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肯定会来找你麻烦。我不想他们再伤害你。”
许城捏着手中的洗衣粉,扭头,但她已将货架上摆满洗发水,花花绿绿的瓶身挡住了视线。
许城整理完这一排货架的下层,说:“累了,晚点再弄吧。”
“哦。”姜皙起身,揉了揉酸涩的手臂,一望甲板,说,“雨停了。”
她迈过门槛,走到户外,天地间一片潮湿的泥水气息。
肆虐整日的风雨止住了,但江面上仍是洪水滚滚,不时有巨大的树枝、泡沫板、门板夹在其中,流速湍急。
晚上七点半了,夏季的夜幕开始降临,可西方的天空还很亮。
水平线上空,昏云散去,露出里头淡淡的橙色的晚霞。是给劫后余生之人的奖赏。
姜皙久久望着那道霞光。像望着自由。
许城走来她身旁,也望着西方,问:“为什么要离家?到现在也不想说吗?”
姜皙眺望着由橙转金的光芒,觉得天地苍茫广大,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五月份的时候,爸爸要给她相亲介绍男朋友,是朋友家的儿子。说先熟悉熟悉,谈两年了就结婚。她并不太愿意,但哥哥告诉她,爸爸的意思是最终决定。
她很难过。六月一号那天,她无意听说那家人来家里做客了。她想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样子,就偷偷溜去了北楼。平时,如非允许,她是不会去那边的。
结果,就撞见凶案现场。
很奇怪,爸爸、大伯,和那几个客人都在场,明明在谈天。他们家的一个司机却跪在地上,说是什么线人。他痛骂着爸爸,骂他的财富、地位是江州无数男人女人的血汗与骨肉换来的,骂他会遭报应断子绝孙。还有些什么姜皙似懂非懂的钱庄赌场、出台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