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见鬼,连她这副狼狈的模样都让他心头发痒。
“神经病。”
岑碧筠终于缓过气来,用中文哑声骂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埃默里没听懂,皱着眉问。
“中文,”岑碧筠喘着气,用手背擦掉眼泪,声音冷淡,“谢谢关心的意思。”
她挣扎着要从他腿上起来。
埃默里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甚至无赖地用大腿夹住她的小腿,不让她动弹。
他不想放她走,至少不是现在。
岑碧筠忽然不再挣扎,抬起头平静看他,“埃默里,你大概不明白,在我的故乡,女人一生被名节两个字死死束缚,如果毁了一个女人的名节,却又不娶她……”
她的声音很轻,“那个女人,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一切,私密的会面,暧昧的姿势,又被他人撞见……”
她直视着他瞬间僵住的眼睛,“就是在亲手摧毁我的名节,将我推向绝路。”
埃默里的手臂猛地一松。
岑碧筠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
埃默里仰靠在沙发里,手指重重捏着眉心。
他很失望,对自己,对规则,对命运的愤怒和自责。
在别人看来,他很富有,他拥有那么多。
可是,他的富有在遇到卡娅拉之后一分不值。
他变得贫困潦倒,连孤注一掷去爱的资格和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
岑碧筠拧开门把手,在踏出去之前,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温斯顿先生,在你我之间的关系得到这片土地上法律许可之前,”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不要再来骚扰我,谢谢。”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走廊空旷而安静,只有高跟鞋的清脆回响。
她第一次来这里,根本分不清方向。
凭着直觉转了几个弯,却始终找不到来时的电梯。
心中的焦躁和屈辱感越来越重,终于,在一个转角,她看到了电梯。
快步走过去,按下按钮,指示灯毫无反应。
岑碧筠盯着那不再亮起的按钮,瞬间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刚刚奥斯汀会累到气喘吁吁。
一股被戏耍的怒火猛地窜起,她气得浑身发抖,真想立刻冲回去砸开那扇门痛骂那个混蛋。
仅存的一点体面死死拉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消防通道门。
盯着眼前盘旋而下的水泥楼梯出神了几秒,岑碧筠拎起碍事的蓬蓬裙摆,咬着牙,踩着那双折磨了她一晚上的高跟鞋,开始一级一级往下走。
“埃默里温斯顿!你这个疯子!混蛋!神经病!”
“该死的排华法案!该死的晚宴!该死的猫!该死的伊芙琳!”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些气!凭什么!”
她一边艰难地往下走,一边用尽力气用中文低声咒骂,仿佛要将今晚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都发泄在这无人的楼梯间里。
声音带着哽咽,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今夜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晕染得一塌糊涂。
走到第十二层时,体力完全耗尽,钻心地疼,委屈和疲惫彻底将她击垮。
她终于撑不住了,跌坐在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回荡。
突然,一张干净柔软的白手帕,无声地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第9章 他没有名字
岑碧筠猛地抬起头,杏眼红肿,狼狈不堪。
严恕沉默地站在下几级台阶上,阴暗光线下看不清表情,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张手帕。
瞬间的安心被更强烈的羞愤取代。
她今天受够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岑碧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尖锐的指责,猛地推开他的手帕,“晚宴上就算我发生天大的事也不准你插手!谁准你来的?谁让你来的?!”
严恕没有辩解,也没有收回手帕。
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弯下腰,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走开!”
岑碧筠不近人情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再维持体面。
她粗鲁地踢掉脚上那双昂贵却折磨人的高跟鞋,拽着扶手想要起身,却一脚踩住裙摆,一下子将单薄的一侧肩带挣了开来。
厚重的晚礼服瞬间向下坠了坠,露出一片雪白。
严恕迅速转过身去。
岑碧筠彻底失去了理智,都欺负她,都欺负她!
她也顾不得去拉那礼服裙,想到白天被这讨厌的帮派马仔看了身子,强压下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用赤着的脚踹向他膝窝。
“把你的狗眼闭上!”
严恕的唇瓣动了动,还是没有出声,默默闭上了眼睛。
岑碧筠咬紧嘴唇,胡乱将肩带打了个死结,继续踉跄着往下走。
严恕睁开眼,默默拾起那两只被踢落的高跟鞋,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她身后。
黑暗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楼梯间里回荡。
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一楼的出口终于映入眼帘。
岑碧筠停住了脚步。
她背对着严恕深深吸气,肩膀随着呼吸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与委屈都排出去。
然后,她抬起双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严恕安静地走到她身后,蹲下身。
他温热的手指拂去她脚底的灰尘,然后托起她的脚踝,为她套上高跟鞋。
接着是另一只。
岑碧筠全程倔强地昂着头,只是没出息地扶着他宽阔坚实的肩膀,借力站稳。
当两只高跟鞋都重新回到脚上,她挺直肩背。
严恕站起身,退后一步。
岑碧筠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是酒店一楼灯火通明的大堂。
温暖的光线,轻柔的音乐,衣冠楚楚的宾客穿梭往来。
她迈步走进这片光亮,除了微红的眼尾,看不出任何异状。
下巴微抬,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粉色礼服虽然沾了些灰,肩头的羽毛也略有些凌乱,但她行走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在楼梯间里赤脚行走崩溃大哭的狼狈从未发生。
她又变回了那个万山船业体面雅致且无懈可击的岑三小姐。
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窗外金门城灯火通明,却无法照亮车内悲伤的心情。
车后座,岑碧筠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很快又化为无法抑制撕心裂肺的痛哭。
多久了。
她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彻底失控是什么时候。
自从1914年初踏这片陌生的土地,蹩脚的英语、笨拙的舞步、父亲忙于生意无暇他顾的疏忽、家中姨太太们冰冷的眼神、手足有意无意的讥讽嘲笑,还有那些白人同学看似不经意的绊脚。
桩桩件件,都让她尝尽了身为一个华人女孩,在异国他乡生存的艰难与苦涩。
于是,她用近乎苛刻的自律,几年的时间,优异的成绩单、流利无瑕的英语、舞会上惊艳全场的探戈、慈善晚宴上最慷慨的捐赠、面对挑衅时以德报怨的从容……
她用尽一切力气想向这个白人主导的世界证明,华人,值得被尊重。
华人女子,亦能拥有不输于任何人的光彩与体面。
可今晚,埃默里话语中轻描淡写的卑贱,奥菲利亚姐妹的争执,伊芙琳刻薄的嘴脸,还有那只猫留下的此刻正隐隐作痛的伤痕,都让她辛苦维持的幻象破灭了。
她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或许就算在那些为她鼓掌的人眼中,她岑碧筠,也不过是一个努力融入白人上流社会,带着几分滑稽的下等人。
他们欣赏她的优
雅,赞叹她的善心,转过身去,是否也会带着一丝优越感地低笑,“看啊,她多努力,努力得像个笑话……”
她知道是自己心思太重,过于敏感。
可她控制不了。
她羡慕大姐岑碧香,至少有一个在身旁为她无微不至操持一切遮风挡雨的母亲。
她也羡慕二姐岑碧施,可以活得肆意张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与谁交朋友便与谁交朋友,不必时刻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为家族带来非议。
可她岑碧筠不行。
她是大房的孩子,是娘亲在异国他乡唯一的颜面。
她必须完美,必须强大,必须无可指摘。
她不能放纵,不能软弱,甚至连哭,都不可在人前。
没有人能真正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