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灿章?
不行。
他看起来是自己门当户对的良配,可这几年耐着性子观察下来,他内心实在太脆弱,只要自尊而不懂自强,空有傲气却无傲骨,实在难成大器。
埃默里温斯顿?
更不行!
在他眼中,她或许连人都算不上,就该做个乖乖听话的宠物,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他们都不是她的依靠,甚至可能会变成捆绑她更深的潜在威胁。
越是想,越是委屈。
越是委屈,眼泪便越是汹涌。
她只想回家,回到那遥远温暖的东方故土,扑进母亲柔软熟悉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卸下所有伪装与重担。
可这回家的路,为何如此漫长而绝望?
驾驶座上,严恕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所有感知都聚焦在后座那令人心碎的哭声上。
他听着那哭声从激烈的爆发,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微弱啜泣。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终于,在啜泣声渐弱时,严恕没有回头,只是用右手摸索着,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后座递过去一张手帕。
然而并未得到接纳。
【啪——】
一声轻响,带着残余的怒气,岑碧筠再次狠狠地将手帕打落在车里。
“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我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可怜虫,你心里一定在笑吧?笑我这个假模假式的岑三小姐,终于装不下去了?”
严恕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辩解,“岑三小姐,我——”
“够了!”
岑碧筠没意识到,她对他格外刻薄。
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肆意发泄所有怨气的出口。
她猛地抬脚,用尽力气踹向前排座椅的靠背,发出沉闷的声响。
“收起你那套肮脏的恭敬!”
她厉声斥骂,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你们这些只会对华人举刀的帮派走狗!仗着有枪有势,欺负起自己人来比谁都狠!和那些关在笼子里只知道呲牙的畜生有什么两样!你们懂什么叫尊重?懂什么叫保护?你们只懂得掠夺和伤害,没有一点大义!”
严恕身体绷得极紧。
他没有反驳,没有动怒,只是握着方向盘安静开车。
后视镜里,映出他紧抿的唇,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锁骨下方的一个位置。
那里的红绳上系着一枚磨损得光滑温润的旧银元。
银元原来的主人可能早已忘记了那个肮脏笼子里的少年,忘记了那个短暂的午后,忘记了那声愤怒的呵斥和那一袋改变他命运的钱币。
可严恕永远不会忘记。
七年前那个与平常不一样的下午。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下午。
他的母亲严小菊,一个唱戏的伶人,被一个富家少爷的花言巧语骗去了身心,许诺带她私奔到遍地黄金的金门城。
可约定的那天,少爷没有出现。
心灰意冷又怀了身孕的她,独自一人登上了远洋轮船。
在金门城,为了生存,她委身于一个比她大十几岁且脾气暴躁的白人汤姆。
起初汤姆以为孩子是他的,待严恕一出生,一切戛然而止。
从此,拳头和咒骂成了严恕的家常便饭,骂他是黄皮杂种,骂严小菊是下贱的骗子婊。
严小菊在日复一日的殴打和辱骂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在严恕八岁那年某个深夜,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汤姆的怒火便从此悉数倾泻在严恕身上。
后来汤姆在赌场谋了份发牌员的差事,十五岁的严恕,蜷缩在赌场门口一个用来关大型犬只的铁笼里。
笼子很小,手长脚长的他只能蜷缩着,连伸直腿都做不到。
他习惯了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也习惯了养父汤姆每次上工前,为了怕他逃跑,像锁一条狗一样把他锁进这里。
那天下午,有脚步声停在笼子前。
严恕麻木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天。
一个穿着精致梳着漂亮发髻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却有着与超乎年龄的沉静气质。
她似乎是陪着家里哪位长辈来的,显得百无聊赖,由一位老管家陪着在赌场外闲逛。
毫不意外的,她的目光落在了笼子中的他身上。
他清楚地看到那少女眉头越蹙越紧,胸口沉默地起伏。
不是好奇,也不是鄙夷,好似是愤怒。
“放了他!”
少女的声音清脆,指着铁笼,对身边的老管家吩咐,“刘叔,立刻找人放了他,送他去读书!”
严恕手指蜷缩了下,不由自主地。
他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更不会有人为一个像他这样卑贱的杂种而愤怒。
早已习惯了被漠视、被践踏。
她没有询问缘由,没有施以怜悯,仅仅是为他遭受的不公而愤怒。
那一刻,严恕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也是个人。
“这钱够你挥霍一阵子,以后不许再找这孩子麻烦,否则后果你知道。”
管家处理事情的速度很快,当汤姆接过钱袋,管家便不再看他一眼,转向下人,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教会学校的事宜,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准备递给笼子里那个孩子。
就在这时,岑碧筠向前走了一步,在笼子前蹲了下来。
她微微歪着头,声音放得很轻。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严恕愣住了。
严小菊在那些难得清醒的间隙,似乎会用带着乡音的语调,软软地唤他仔仔。
而汤姆从来只叫他小杂种或者干脆是“喂”。
他张了张嘴,最终,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满是黑泥的手,摇了摇头。
他没有名字。
他不配拥有名字。
“姓氏呢?”
岑碧筠小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上学总是需要姓名的。
严恕没有抬头回应。
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双黑亮的眼睛转了转。
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不如,”她看着他,眉眼弯弯,“你以后,就叫恕吧,饶恕的恕。”
他茫然地看着她。
她歪着头想了想,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就是原谅过去所有的不痛快,把那些糟糕的事统统丢掉,”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这样你才有地方装新的好日子呀!”
“还有这个恕字呢,是上面一个如字加下面一个心字,”她真挚地看着他,“就是说,以后要照着心里真实的想法活。”
“恕……”他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
就在这时,管家已经处理完所有事情,低声催促,“阿筠小姐,该回去了,老爷那边找人来催。”
岑碧筠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
她仿佛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小手在自己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摸出躺着一枚小小的的民国银元,她将其轻轻放在他手心。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枚银元紧紧攥住。
“拿着它。”
她乌黑的眼睛直视着他,“好好读书,好好活着,混出个样儿来!”
“等你真的混出个样儿了,拿着这个银元来见我,听清楚了吗?”
混出个样儿来……
拿着这个银元来见我……
他仰着头,望着笼子外那张纯善的脸。
“走吧,阿筠小姐。”管家恭敬地说。
岑碧筠最后看了一眼笼子里那个男孩,转过身在管家的护送下离开。
管家行
事老练,没透露半点岑家的消息,生怕给小姐惹来麻烦。
严恕只记得,在那个混乱的下午,管家恭敬地唤了少女一声阿云小姐。
云。
她是天上的云,洁白高远、纯净无暇,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照进来的一束光。
可他也无比清醒地知道,云,是注定要飘走的。
他永远,永远别想真正触及她的世界。
如今他才知道,不是远在天际的云,而是霜雪不凋的筠。
他至今仍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够得上她当年期许的出人头地,让他始终不敢相认。
后视镜里,他依旧面无表情,目视着前方的黑暗道路。
“停车。”
岑碧筠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只是鼻音仍重。
第10章 我要为您处理伤口
黑色轿车无声停在寂静的路边。
车窗外,是金门城郊外一片被秋雨打湿的夜色。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剩下雨点敲打车顶的沙沙声。
岑碧筠缓缓拉下车窗,霎时间,湿润的新鲜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芬芳涌了进来。
今晚她已耗尽了所有力气,连眼皮都没有力气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