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恕一下子被卑微的浪潮席卷,好像顷刻间被不着寸缕的扔到光天化日下的窘迫。
他猛地收回手,坐直身子轻轻倚在沙发靠背,一时间说不出话。
岑碧筠轻轻坐起身,“还准备隐瞒到什么时候?”
严恕心一沉,以为她因自己的隐瞒而动了怒。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在黑暗中试图确认她的表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一句干涩。
“……对不起。”
“怎么?”岑碧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觉得辜负了我当年的期待,没能成为什么光鲜人物,反而做了个卖命的马仔,所以就自欺欺人地不敢同我相认了?觉得配不上我了?”
严恕嘴唇动了动,万千辩解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又一句无力,“……对不起。”
岑碧筠简直要被这块笨嘴拙腮的闷木头气死了。
明明长了嘴,却不懂得为自己辩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恼意,决定不再绕弯子。
“从头讲起,”她命令,“从你离开你继父那个混蛋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一字不漏的。”
说完,她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仰面朝上,直愣愣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故事。
严恕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
他垂眸看着腿上的人儿,眼睫轻轻颤着。
最终,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散落的发尾,唇瓣微启,剖开那段他不愿轻易示人的过去。
他告诉她,拿着岑家管家给的钱,他去了一所教会办的慈善学校。
那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孤儿和贫苦孩子,没人会在意彼此的出身,那里的修女们也大多善良耐心。
那几年,他拼命汲取着知识,学会了读写,更学会了思考。
高中毕业后,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华人的身份让他四处碰壁,根本找不到任何体面的工作。
为了活下去,他最终只能去一家赌场做清扫工。
后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帮派火拼中,他阴差阳错替当时正遭暗算的青云堂堂主盛丰挡了一颗子弹。
盛丰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又赏识他的沉稳和身手,从此将他带在身边,视为心腹。
他凭借能力一路青云直上,成了盛丰最得力的左右手。
直到后来,他看到岑家送来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早已刻在他心上的女孩。
于是,他主动向盛丰请缨,接下了保护岑家三小姐的任务。
后来的事,她便都知道了。
严恕讲完,垂着眼睫,目光忐忑地看向枕在他腿上的岑碧筠,等待她的反应。
岑碧筠安静地听完了全部,却忽然轻哼了一声,猛地坐起身来,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黑暗中,她盯着他十分不满,“滑头。”
“不诚实。”
严恕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我还以为,”岑碧筠表情冷冰冰的,“在我面前,你不会再有隐瞒,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糊弄我。”
严恕转过脸,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表情,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岑碧筠不想再同他打哑谜,径直戳破,“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苦衷和不得已,但我觉得,既然我们决定要在一起,就应该坦诚相待,不是吗?你怕不止是青云堂的马仔吧?你的过去,你也对我刻意隐瞒掉了最重要的一段,对不对?”
第49章 严恕一向知道岑碧筠骨子里是有点坏和野的^……
严恕沉默。
岑碧筠继续分析,“去年圣诞节,你突然出现在胡奇屋,是为了躲开青云堂追你的那两个马仔。如果只是为了堂口的生意纠纷,你根本没必要那样躲藏他们。只能说明,那天晚上,你是以别的身份出现在那里的。”
她顿了顿,“而且,我记得有个人提过,说他好像看到你穿着警服。巧的是,那晚胡奇屋就突然被警察突袭,抓走了很多人。后来我没再深究,是因为我知道你身上或许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再加上金门城至今并没有华人当警察的先例,我便以为自己想多了,没再放在心上。”
“现在把所有事情串起来想想,恐怕连你当年救青云堂堂主盛丰的那次,也未必不是你这盘棋里计划好的环节吧?还有上次在医院,那个蹩脚的医生,也是你们警局的人,他来调查你被枪伤的事,对不对?”
严恕静静地听着她抽丝剥茧的分析,心头百感交集,忍不住为她这份缜密的心思感到骄傲。
“没错,”他承认,“我刻意隐去这段经历,是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坦白,“我高中一毕业,就暗自报了警校。因为成绩出色,再加上当时的金门城警督史蒂文是个真正想做事的人。他正为日益失控的华人帮派问题头疼,急需培养一个可靠的华人卧底来打开局面。我就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是金门城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华人
警督。”
“正因为没人相信一个华人能进入花旗国的警局系统,甚至成为警督,所以帮派的人根本不会怀疑到我头上。盛丰也因为我救过他,对我更是推心置腹,几乎毫无保留。这几年,我表面上为青云堂卖命,实际上不断穿梭于帮派与警局之间,传递情报,瓦解他们的非法交易,也在暗中推动帮派的转型。”
“我比谁都清楚,现有的许多华人帮派,早就不再是初来时互相扶持的团体了。他们明面上打着帮助同胞的旗号,暗地里走私、收保护费、放高利贷、甚至贩卖人口……伤害同胞最深的,往往就是他们自己。帮派需要被清理,需要时间建立新的秩序,慢慢脱离那些黑色生意,转向正行,才能真正做到他们口中保护同胞的承诺,这是我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他看向岑碧筠,眼神闪着光,“就像青云堂,之所以从来没有沾染猪花和大烟的生意,就是我这几年暗中周旋的结果。”
岑碧筠听他说完,沉默了良久。
忽然,她猛地伸出手,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严恕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
“对不起……”
岑碧筠的声音闷在他的肩窝里,带着深深的愧疚,“真的对不起……我为刚认识你那会儿,说的那些目光短浅又伤人的话道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背负着这些,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不知道……”
她懊悔的有些语无伦次。
严恕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轻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关系,真的。如果不是你当年买下我,给我钱,送我读书,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我可能早就烂死在那个笼子里,或者变成街头真正的混混,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选择和机会。筠筠,是你先救了我。”
岑碧筠闻言,缓缓离开他的肩膀,与他对视。
她忽然想起什么,“那……春泥呢?她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严恕显然没料到她的话头会突然跳跃到春泥身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坦诚道,“春泥是我刚到青云堂没多久,在赌场巡视时遇到的。她爹赌输了,要把她卖到烟花巷去抵债。我恰巧路过,她死死抱住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那种绝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被关在笼子里的自己。”
“我……我没忍住,起了恻隐之心。”
他看向岑碧筠,“我当时想……我想学着你一样,学着你当年的善良和勇气,力所能及地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于是我替她爹还了赌债,让她免于被卖的命运,从此便有了些牵扯。但是筠筠,”他急切地保证,举起手发誓,“我对她,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真的!我当时帮她,只是因为你……因为想到你,因为想学你,仅此而已。”
岑碧筠懂了。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将她包裹。
她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指尖摩挲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严恕,”她的声音温柔带点哽咽,“我为你骄傲,真的。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期望……不,你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谢谢你……谢谢你在那样的境地里,都没有放弃自己,反而成长得这么好……这么勇敢,这么了不起。”
严恕也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疯狂呐喊着感谢上天。
感谢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将他的筠筠,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再次送到了他的身边。
他从未觉得上天对他不公平,因为能得到筠筠的爱,已是命运给予他最珍贵的礼物!
岑碧筠忽然狡黠一笑,伸手扯过他衬衫上那条早已被她之前扯得松动的领带,轻轻一拉扯了下来。
她嘴里吃醋嘟囔着,“以后不许你再单独去见那个春泥,如果她真有什么麻烦,打发别人去帮助她,听到没?”
严恕立刻点头,毫不犹豫,“嗯,都听筠筠的。”
别说这种要求,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他恐怕也会想办法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