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起初不愿意,可袁琢却说:“就当做个了断,我不希望你留遗憾。”
他总是致力于不让她留遗憾。
祝昭自己想来也是,往后怕是也见不到祝择现了,就当告别,就当了断。
去看祝择现的那天天空飘起了下雨,越下越大,到了诏狱,有人引她下去。
诏狱不见天日,踏入诏狱那一刻,祝昭只觉寒意顺着裙裾往上爬。
头顶悬着的牛油灯明明灭灭,将铁栅锈迹照得斑斑如血,空气中弥漫着皮肉溃烂的气息。
“就是这了,姑娘看着些时辰。”狱卒行了个礼就走了。
祝昭透过斑驳铁栅望去,只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遍布青紫伤痕,凌乱发丝间,那双眼睛满是死气。
“父亲。”祝昭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祝择现有些失焦的眼睛这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向祝昭,然后又撑起力气往墙角又挪了挪,声音沙哑:“你离我远点。”
祝昭面无表情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她心里冷笑,祝择现怕不是还在惧怕她的灾厄之命吧。
“我今日来是与你道别的,祝大人若不想见我,我这就走。”祝昭淡淡道,说完她行了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你等会。”祝择现出声喊住了她。
祝昭脚步一顿,又站回了原处。
“你母亲她们怎么样?”半晌,他才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祝昭嗤笑。
祝择现不言语了,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朗,只能听见他厌弃的语调:“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心软将你从濯陵接来,命中带灾厄之人害得我家破人亡!”
祝昭心里冷笑。
没什么不同,他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想来他在诏狱中的这几个月都在咒骂她了吧。
“祝大人不必骂我,
我这不祥的命格此刻不但不会害你,还能救你呢。”祝昭语气懒懒地道。
“此话何意?”祝择现猛然抬起了头。
“我和中郎将要成婚了。”祝昭扯了扯嘴角,语气恶劣,“此婚是陛下御赐,婚期可都是请钦天监算过的,万不可一拖再拖,所以自然不会让我的父亲死在狱中,不然我可就要为您守孝了。”
祝择现勉力撑着墙要起身,他哑声轻笑,带血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诮:“怎么?我如今也要靠你才能生?”
“虽然挺大逆不道的。”祝昭笑了笑,顿了一下又道,“可事实就是如此。”
祝择现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你与中郎将成婚,旁人都是祝福你的吧?”
祝昭不置可否。
“那我便做第一个诅咒你的人!”他恶狠狠地道,“我咒你婚后无子,咒你同床异梦,咒你夫妻反目!”
祝昭愣了一瞬,她感到脊背发凉。
她定定地望着祝择现,他也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朝祝择现一拜:“泠君一谢生恩,赐我皮囊,得以入世。”
她抬首,再拜:“二谢疏情,任我飘零,方炼筋骨。”
祝昭再抬首,三拜:“三谢凉薄,教我自渡,终立天地。”
“你什么意思?”祝择现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第52章 维桑与梓(二)
她深吸一口气,外面突然炸响雷声,诏狱之间一瞬间亮如白昼。
“不孝女祝昭——”她顿了顿,最终下定决心一字一顿道,“与祝大人,亲缘已尽。”
“好!好一个亲缘已尽!”祝择现突然狂笑起来,徒劳地抓起脚下的稻草狠狠砸向她,自是没砸中,“你这逆女!当初就不该将你生下。”
他是矛盾的。
他有清晰的认知,他知道自己不待见这个女儿,甚至惧怕她。
可真当她说出要与他一刀两断之时,他却觉得不甘,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像是他握于指掌间的线偶,今番线断偶走,徒留掌心空茫。
他原是惯于执缰之人,纵是劣马亦能勒得服帖,偏这祝昭如崖边劲草,风愈疾则身愈挺。
此刻她跪如孤松,眉目间尽是决绝,倒叫他这惯做泰山的人,忽生垒卵之危。
“你……”祝择现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祝昭望着他,神情冷淡。
暴雨卷着狂风从诏狱天窗灌进来。
“我敬重祝大人史官铁笔,直书青史而宁折。”祝昭的声音被雷声掩去大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却也厌恶祝大人听信术言,以疑猜将我弃逐乡野,这些恩恩怨怨在此刻断掉了也好。”
她再次伏地叩拜祝择现,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一次抬头时,她看见祝择现扶着墙摇摇欲坠,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怒。
应当是被气坏了吧。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怕诅咒,我不信虚无缥缈的谶言。”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最后说,“我一定会过得比你认为的好!”
但她没有停留,利落地起身离去,将身后的咒骂彻底隔绝在黑暗中。
祝昭搬回了祝府后,袁琢又遣袁府的家丁将祝府打扮了一番,到处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冷清清的祝府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的。
转眼就到了嫁娶日。
天空还未亮透,浅浅的蓝染上了淡淡的鹅黄,像是一幅水墨画,祝府已经开始点灯了。
祝暄来敲门唤祝昭起来梳妆。
侍女为她沐浴、更衣,为她换上嫁衣。
郁离院还从未来过这么多人。
祝昭端坐在梳妆台前,等待侍女为她上妆。
云宿将木梳递给祝暄,同她说道:“夫人,请为四姑娘梳发。”
祝暄接过梳子,同她解释道:“母亲不在,便由我代劳。”
“多谢二姐姐。”
祝暄笑了笑,抬手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头。”
“二梳,梳到尾。”
“三梳,白发齐眉。”
侍女上前来给祝昭绾发,祝暄被云宿扶着坐到一旁。
祝昭透过铜镜看到了坐在他身后的祝暄,微微示意了一下赤华,赤华立马领会,拿了一个锦盒给了云宿,祝昭道:“前番二姐姐言及有孕,我思忖多日备下这份薄礼。”
祝暄接过云宿递过来的锦盒,盒面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她又听到祝昭道:“这对羊脂玉平安锁看着讨喜,盼着姐姐的孩子能承玉温润,顺顺当当落地。”
祝暄掀开盒盖,里头卧着两枚刻着“长命”的玉锁,羊脂玉在光里泛出暖润的光。
“如今我出嫁,可身旁却无长辈,二姐姐一大早便来看我梳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平安锁是我的一番心意。”祝昭透过铜镜望着对方指尖划过玉面的动作,“二姐姐不嫌简素就好。”
祝暄指尖刚触到玉锁便顿住,抬眼望向自己的妹妹,声音轻柔:“我很是喜欢,多谢四妹妹。”
侍女为祝昭带上金冠玉钗,冠上的流苏垂到肩,嫁衣华美。
祝暄起身站在了她身后,镜中两人的影子并在一起,实际上却隔着不远不近空隙。
就像她们姐妹二人一样,幼时姐妹相得,共戏纸鸢,分食糕饼。
及祝昭被弃乡野,再逢已是少女,中间十载光阴,如线断纸鸢各飞。
祝昭于乡野知草木,她在深闺习女红,彼此岁月两不相干。
纵以薄礼相赠,言语相问,亦难补中间空缺,永失当年同坐檐下之情。
“幼时你总同我抢樽楼的糕点。”祝暄笑靥如旧,“今日我给你带来了你幼时最想要的那份糕点。”
祝昭看着她,难得开怀地笑了笑。
侍女又开始给她上妆。
口抿唇脂,青黛画眉,白玉耳铛微微晃动。
做完这些,天已亮透,今日的天格外寒冷却也澄澈。
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侍女叩了叩门,道:“中郎将来晨迎了,四姑娘该出阁了。”
祝暄点点头,望了望窗外的天:“怕是要落雪。”
说着,她将遮面团扇拿给祝昭,低声说:“二姐姐祝愿你案头烛火长明,岁岁有良人共剪西窗。”
祝昭微微一笑,道:“姐姐莫念。”
祝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把祝昭交给了一旁的赤华,轻声说:“好,去吧。”
接亲队伍已经在门口了。
为首的正是袁琢,身着华服,骑着白驹,玉冠束发,意气风发。
一路行来,衣襟上落了几瓣沿路的雪花。
他跨下马来,肩上的落雪也随之倾下。
祝府的大门缓缓打开,祝昭身穿嫁衣,手持团扇,被几个侍女搀扶着走出大门。
又是一长段令人难熬的繁文缛节,不知不觉一日就过去了一半。
最终,一段红绸递到她手中,她握住了。
“跟着我走,小心脚下。”一道干清冷干净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