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众人顿时大笑了起来,赵楫一边乐呵一边不忘提醒赤华给他俩送合卺酒。
袁琢被李烛按着坐到了桌前,他在两瓣苦葫芦上斟上酒,朝对面的祝昭点了点头,祝昭也点了点头,端起了自己面上的葫芦。
红烛摇曳,两人慢慢靠近,仰头饮下葫芦中的酒。
“这...就算礼成啦?”袁琢抬头询问李烛。
李烛看着他,心想中郎将怎么此时此刻呆呆的,于是她反问:“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袁琢心道也是,他又没成过婚。
还是赵楫扒开人群让大家轮番对着这对新人多说几句祝福的话语,接着就可以退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李烛一脸探寻的望向他。
赵楫白了他一眼,满是骄傲:“我爹娶我小娘的时候我都七八岁了,早记事了,这点流程我还记不住?”
祝福的话挨个的说完了,众人纷纷退下了,祝昭见大门一关上,强撑着的气力一下子烟消云散,立马瘫在了床上,长吁短叹:“这个亲成的好累啊。”
可是尽管很累,但是她感到很满足,从前这些礼仪她只在书上见到过,如今切实地感受到了,难免会觉得新奇和幸福。
书上读到的和自己设身处地经历的毕竟不同,她心里很开心,可身上却是疲惫难抵。
袁琢弯腰收拾着床上到处散落的莲子花生蜜枣,接了句:“累了就睡吧。”
袁琢说完,祝昭沉默了,她坐起身来:“我们两个人,怎么睡?”
“你睡床,我打地铺。”袁琢将收拾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又去柜子里搬被褥,理所当然道。
今天一整天祝昭都不得休息,此刻真的太困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倒头就睡。
半睡半醒,迷迷蒙蒙间,她被晃醒了。
“你这发冠衣服都还没脱掉,脱掉再睡。”
祝昭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动作,袁琢见她应了,就转身卸下自己的发冠和厚重的外袍,将被褥铺到了床边,做好一切后他回首去看祝昭,却听到了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袁琢立在烛影里,垂眸盯着床上睡得正欢的祝昭,墨色瞳孔里漫起了一层浅淡的无奈,却又像被温水化开的墨,边缘泛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喉结轻轻滚动,本想再将她喊起来,出口时却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手指尖虚点了下她眉心,动作还未触到肌肤便停在半空不动了,转而慌乱地不知该干些什么,但是面对着她,他终究没忍住,用指节极轻地蹭了蹭她发烫的耳廓,声线里掺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
他弓着背将她头上的玉簪珠饰慢慢抽出,连解带褪地将她嫁衣脱下后又很快地替她盖好被褥时,她忽然抓住他手腕。
他浑身一僵,低头见她睡得迷蒙,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手背,低声哄道:“我在。”
说完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又想到她那日喝醉了,死活都要抱着他的胳膊,直到后来他将枕头塞到了她手里她才放过他,他于是又去柜子里拿了个枕头塞到了她怀里,果不其然,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它蹭了蹭,袁琢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身要去吹灭蜡烛,夜风恰巧卷起案头那张却扇诗稿。
案上宣纸泛着墨痕,二十八个字在烛下静静躺着,旁人只当是应景写的却扇诗,却不知他早把这诗练了无数遍。
他爱读书爱文字,却不是能随口成诗的人。
若让他当即想出一首诗,他必然是头脑空白,握着笔杆子落不下一个字。
所以这首诗他早早就备下了,躲在书房里一遍遍写,废纸扔了一堆,正因先前下过这番功夫,今日提笔时才没露怯,稳稳当当把字落在纸上。
可当真当他完完整整地写下这首却扇诗时,却不敢将这首诗交给祝昭看。
他原以为那些华丽辞藻不过是虚词,可在洞房花烛之时他才惊觉诗句里藏着的,竟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私心。
那双清泠如溪的眼,那掩在她门前亭亭荷叶下透出的清峭风骨,于沧溪畔中赠他莲蓬的女郎,如今成了他的妻。
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混在喧闹的喜乐声中。
——连理枝生沧溪畔。
笔下所写的诗被赵楫读出的那一刻,他终于敢正视自己的狼狈,也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是真想与她一生一世的。
只是她是不会被任何人束缚住,而他却又是一个心甘情愿被阿翁束缚住的人。
他也认清了他们二人的绝无可能。
只是想到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也见不到她,难免哽咽。
他转身吹灭烛火,钻进了自己铺在地下的被褥中。
月光从窗棂漏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银边,此刻他们二人隔着这般近的距离,能清晰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
从前在禁军时免不了为元安守夜,望着茫茫灯火只觉天地辽阔,如今守在这方寸床边,却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日后要分离又如何,此刻她能陪在自己的身旁就足够了,他忽然庆幸当初的笨拙与执拗,还好当时他执意为了名录之事将她留下。
还好他偷了这半刻天光。
还好。
他的嘴角极轻地勾了下,又迅速压平。
第54章 维桑与梓(四)
“欸袁琢。”见袁琢用完朝食后要走,祝昭赶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小声问道,“我们何时启程到瑕州?”
“我会尽快处理完天策卫的其他事宜,只是还有件事得麻烦你。”袁琢似乎有些为难。
“什么事?”祝昭不免追问。
“阿翁这病生了许久,与以往的病症不同,我实在有些担心。”袁琢望着她,“眼下天策卫还有些事我撒不开手,阿翁这——”
“你的阿翁就是我的阿翁!”没等他说完,祝昭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许下承诺,“交给我,我会把元安城所有能请的郎中都请来,若我请不来,我就知会你一声,你来请。”
身旁有潺潺流水声,此刻接水的竹节“哒”地敲击了下边的青石。
石竹相击,她看着面前女郎真诚的目光,无端地恍惚了起来。
他是这般不堪的人,是这般腐坏的人。
她是那般明亮的人,是那般热烈的人。
她自由,她有趣,她带着光芒,她明亮到
能灼伤他。
他怎么能任由自己将她拉入深渊,走向黯然?
昨夜他竟然还妄想与她一生一世,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般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早日斩断较好。
他微微垂首,望见她脚后泥泞的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落梅,他文字匮乏,不知该怎么形容妥帖,只觉得本该是肮脏的泥地,竟也有花瓣盛开的一日。
“多谢。”他颔首。
然后他自她身旁离开了。
祝昭回过头去看他,他却一次没回头。
祝昭偏了偏头,抬眼看了看枝丫上的鸟儿,雪后初晴,很是清朗。
袁阿翁这病来得蹊跷,来回折腾了月余,却是
怎么也好不了,祝昭跑到元安大街上请了许多郎中,都说查不出病症,她又让袁琢去请了宫里的御医。
御医按脉良久,带着袁琢和祝昭出了门,回头看了眼躺在屋内的袁阿翁,终叹道:“袁公脉息如游丝绕絮,乃心气耗散之兆。这些年袁翁沉疴缠身,宿疾已深,原是天命难违,不想竟仗着一股韧力续了这许多年阳寿。如今脉象虚浮若残烛风前,正是油尽灯枯之时,合该还了天公的寿数了。”
送走了御医后,袁琢直骂御医是庸医,一派胡言乱语,他阿翁身子骨向来最是康健。
眼看着袁阿翁一日日的卧病不起,祝昭心里无端的难受,她也不相信御医说的话,可也只能在廊庑下一个劲儿地转圈想办法。
袁阿翁披衣起身,撑着门框,虚弱地朝门外的祝昭道:“昭丫头,我睡了这般久你怎的也不喊我。”
祝昭赶忙换上了一副笑颜,抹了抹将要落下的泪,扶着袁阿翁回到了屋子,又多拿了几件御寒的衣物给他披上了:“阿翁,外头冷,你要什么同我说。”
“你帮我喊些人来吧。”袁阿翁笑意慈祥,轻声道,“一连卧病这么久,我想沐浴。”
“好。”祝昭连忙点头,一出门就看见了对面廊下的袁琢。
安排好了给袁阿翁沐浴的小厮后,祝昭回到了柴房,在檐下她望了一眼来时路,初冬微凉,庭院此刻萧条落寞,几朵梅花开得正欢,除此之外秋风萧瑟,万物凋零,又有零星的雪花飘落。
她推开了木门,暮色漫过窗棂,她看到袁琢将最后一捆柴火塞进灶膛。
火苗舔舐着釜底,噼啪声在寂静的此刻显得很是突兀。
袁琢盯着釜盖缝隙溢出的白雾,似乎没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水汽渐浓,模糊了视线。
陶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袁琢伸手去揭釜盖,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恍惚间竟不知是泪水还是雾气朦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