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公主与鸣兰说着增设课程的事,赵楫和赤华正帮着收拾散落的纸墨,孩子们或埋头练字,或小声请教,偶有清脆的笑声从院中传出,混着淡淡的墨香与糕点甜香,在初冬的寺院里漾开暖意,远处的经幡在微风中轻摇,有木鱼敲打声隐约入耳,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在梦里。
祝昭松了口气,走到平康公主身边坐下。
平康公主递过一杯热茶,眼底带着笑意:“怎么样?我就说孩子们聪明,一教就会吧。”
祝昭接过茶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殿下,你这算计设得可真够深的,我竟一点没察觉。”
“你字写得这般好。”平康公主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不教出去岂不是浪费了?”
祝昭看了眼满院的孩子,轻叹一声:“殿下,我同你说实话,我真教不久。”
“我知道。”平康公主像是早有预期一般冲她笑了笑,“不然你以为今年我这么早来瑕州是为何?”
祝昭微微怔愣,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她此话何意。
平康公主挑眉笑起来:“你知道为何袁琢要在你面前说我多么不堪吗?”
祝昭不置可否。
平康公主转头看向廊下的袁琢:“一方面呢,我对他确实是没给过好脸色,但最主要的是他怕我将你收至公主府,将你困于元安,他说你生来该在山水自由间,不该折你羽翼。”
祝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在这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
“他呀。”平康公主见她神色变幻,轻笑道,“知道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的才学,怕我用些手段把你留下,便先在你面前说尽我的不是,好让你对我存些防备,不肯轻易应我的邀,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待你好,你前些时日遇刺了,他这些时日就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但是祝昭,你不会为此停下脚步吧?”
祝昭沉默了片刻,她渐渐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她迟疑着开口:“殿下,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阳光斜斜,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光影渐渐移动。
平康公主笑着起身:“你稍等,鸣兰好像在寻我。”
说罢便提着裙摆,朝鸣兰走去。
祝昭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廊下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吹得檐角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在想什么?”袁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祝昭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便轻声道:“没什么。”
袁琢走近几步,站在她身旁,只说了一句:“你教得好。”
祝昭闻言,正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刚好被两道小小的身影打断。
一个扎着总角的女童拉着另一个梳双丫髻的女孩,你推我推地走到廊下,小步挪到祝昭面前。
“夫子。”扎总角的女童仰着头看她,“我们想问问,字怎么才能写得像你这般好?”
另一个女孩也跟着点头:“是啊夫子,我们如今已经七岁了,还来得及吗?”
祝昭将手上的茶盏顺手递给了袁琢,蹲下身,层叠的裙裾堆叠在地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蓝色的花,她与她们平视,俏皮一笑:“七岁恐怕不行,因为我是十三岁才开始写的。”
祝昭见她们怔愣,忍不住笑出声,伸手轻轻揉了揉女孩的发顶:“逗你们呢,写字哪有早晚之分,我十三岁才开始,是因为从前没机会,你们七岁便能握笔,比我幸运多了,只要日日练习,用心揣摩,哪怕从七十岁开始,将来也能写得比我好!”
两个女孩得到了未来的许诺,瞬间变成了欣喜,齐声说:“谢谢夫子!”
祝昭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们心思单纯,说句玩笑话就当真了。”
“你这般哄她们,倒比正经说教更有用。”袁琢的目光里带着笑意,“年少之时,我曾去过一趟潇州,在于连雪山下见到了成片成片的蓝花,当地人称之阔珂,阔珂草澄澈,盛大,这是我见过最纯粹的蓝色,此生再未见过。”
祝昭一时不知道他忽然提起什么阔珂的用意,但还是配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又忘啦?你现在也正值年少,定能见到。”
“已经见到了。”
“是吗?”祝昭笑着打哈哈。
他的世界一片斑驳,能见到至纯至善之物已是不易。
而再次见到,他自觉是上天的恩赐。
有这样一种感觉。
在此刻,他强烈地意识到。
眼前的这个人太好了,而他以后应当是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人了。
这一刻,他既庆幸又难过。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平康公主面色不虞地从
回廊深处走出,眉头紧蹙,脚步生风,显然动了气。
鸣兰快步跟在后面,急声道:“殿下!殿下您慢些走,别气坏了身子!”
平康公主充耳不闻,提起裙摆径直往外走,鸣兰小跑着追上,拦在她面前轻声劝:“殿下消消气。”
祝昭见状连忙上前,在廊下拦住她,皱眉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生这么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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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平康公主:好耶!终于给孩子们蹭到一节大师课了![哈哈大笑]
第69章 一苇以航(五)
平康公主停下脚步,胸口还在起伏,声音带着怒意:“你道是为何?方才赵望晴竟说不学了,要嫁人了!她才十七岁,嫁什么人?”
祝昭愣了愣:“她……她为何做此决定?”
“我怎么知道!”平康公主冷笑一声,“说是什么邻村的婚事,父母已应下,下个月便要过门,她只垂泪不说话,真是急死我了!”
祝昭温声道:“殿下先别急,赵姑娘许是有什么难处,不如我们去瞧瞧她,再好好问问?”
平康公主深吸一口气,此刻怒意稍缓:“也好,你随我来,你会说话,我怕我没说几句就忍不住骂她。”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去。
鸣兰看了看祝昭,祝昭朝她微微颔首,让她放心。
二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平康公主推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保持内心平静。
只见屋中靠窗的桌边坐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少女,应当是赵望晴,她身旁还坐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身着素色衣衫,眉眼温婉,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泪。
见平康公主和祝昭进来,妇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姑娘。”
赵望晴也慌忙站起,眼圈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平康公主看着赵望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位是苏珮苏娘子,同望晴一样是平康轩的学生。”
她转向赵望晴:“你且与这位祝姑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是父母逼迫,本宫去与他们说!”
赵望晴咬着唇,泪水又掉了下来:“不是......不是逼迫,是我自己应下的,家里阿弟要娶亲,需得彩礼,这门婚事能换些银钱……”
“赵望晴!你阿弟是你阿弟,你是你!”
赵望晴抬头看了她一眼,泪水更凶:“殿下,如今的世道是纵有一身学识,终究困于潦倒,可我未来的夫婿是个商贾,他有钱......”
纵有一身学识。
终究困于潦倒。
这不是赵望晴一人的困境,是千千万万个女子的困境。
她们会觉得学诗学书于女子无益,会觉得因为读书而致使嫁不了人,所以干脆就不读书。
这种思想一直在。
平康公主走到门口,胸口仍微微起伏,方才的怒意已褪成沉沉的无奈,她望着赵望晴通红的眼眶,声音发颤:“你来我这念书习字,我从未要过你的银两,笔墨纸砚哪样短缺过?你怎能说走就走......”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别过脸:“我知道你难,可你才十七岁!难道要一辈子困在灶台锅碗里?”
“殿下。”她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可我,可我不能一直麻烦您,在这个世道,女子读好了书又能怎样?终究还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哪有那么多出路可寻?说到底,男子读书也是为了银钱,我只不过也是选择了银钱。”
“我不怕麻烦!我建这学堂,就是想让你们有更多出路的!”
赵望晴有些绝望地笑了笑,她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袖口胡乱擦泪:“殿下,我怕我怕,恩重如山,难以偿还,再者,女子读书,能有什么出路......”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甚至没法儿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
平康公主听得心头发紧,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她何尝不知民间女子的难处,自己虽贵为公主,想在寺庙里办学堂时,不也被朝臣说不守本分?
赵望晴忽然屈膝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恳切:“殿下的恩情,望晴记在心里,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望晴再做个能安心写字的姑娘……”
“起来!”平康公主伸手去扶她,她却执着着不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