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平康公主才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去泪:“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
祝昭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无奈与不甘,像两把钝刀来回拉扯。
平康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湿意已敛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想法和我有些许不同,我该尊重你的。”
赵望晴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祝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平康公主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留恋。
赵望晴怔怔地望着平康公主离开的身影,仿佛被抽走的神魂一般,双目无神可眼泪却落个不停。
“殿下!”祝昭连忙唤了一声,快步跟上去。
平康公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
走到僻静处她才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初冬的风灌进领口,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冷又沉。
祝昭终于找到她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走上前,默默陪在她身边,没再多说什么。
许久公主才低声道:“她去岁才来的学堂,怯生生连大名都没有,只叫三娘,我为她取名望晴,是希望她倚门望晴,笑指苍穹。”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望晴终是忘情。”
祝昭走上前,刚想开口劝慰,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个身影。
灰布僧袍,光头锃亮,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沙弥。
那小沙弥动作鬼鬼祟祟,祝昭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骤然滞涩。
祝昭没来得及思索,只留下一句:“殿下稍等,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提着裙摆追了过去:“小师傅,请留步!”
小沙弥回过头,看到她时先是一愣,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怯生生地睁大了眼:“四姐姐?你是……四姐姐?”
祝昭心头疑惑,平息了因为奔跑而带来的喘息后上前,仔细打量他的眉眼,她有些难以置信:“你真是祝松?”
祝松用力点头,眼眶瞬间红了:“是我,是我!四姐姐!”
祝昭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最终只淡淡道:“你竟然还活着。”
被沈姨娘拐走了数月杳无音讯,她本以为他们兄妹二人早已凶多吉少,没想到竟在此刻意外重逢,她虽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心中芥蒂未消,言语间不免透着几分疏淡。
她定了定神追问:“祝鹤呢?她在哪?”
“阿妹在后面的禅房。”他不傻,他能感觉到自己姐姐语气里的疏离,方才重逢的雀跃像是被冷水浇过,慢慢沉了下去,声音里没了先前的亲昵,带着几分能轻易察觉的生硬,“我带你去。”
祝昭也没有和他这个小孩计较,虽说她与祝松祝鹤二人是同父同母,血脉羁绊最深,应当是天然的亲近,可她做不到。
两人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祝昭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快一步被袁琢拦在了身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祝松,沉声道:“你是谁?”
他方才在廊下久等不见人,还是平康公主急忙忙地跑过来和他说祝昭不知道去追什么了,他生怕是歹人设局,心头一紧便顺着公主指的方向立刻追了过来。
祝昭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解释道:“他是我阿弟祝松,就是被沈姨娘拐走的那个。”
祝松斜睨了袁琢一眼,语气算不上客气:“听见没!我是祝松,她阿弟!”
袁琢闻言神色稍缓,眉头却依旧微蹙:“祝昭,你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先同我说,好吗?凶手没有缉拿归案,案件复杂,万一——”
“事发突然,我一时心急。”祝昭语气里带着歉意。
袁琢轻叹一口气,也就没说什么了。
祝松没等二人回应,自顾自地往前走:“跟我来吧。”
三人穿过几重院落,祝松在一间僻静的禅房前停下,推开虚掩的木门,语气平淡地说:“阿妹就在里面。”
“吱呀”一声轻响,禅房里有两人正低头说话,闻声同时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影时都吓了一跳。
素裙女子惊得往后缩了缩,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不知所措的害怕。
年轻和尚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将素裙女子稳稳挡在身后,自己则挺直脊背面对着门口,双手合十,声音带着紧张:“施,施主是何人?为何擅自闯入?”
祝昭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屋中靠窗的方桌上。
那里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一碟青菜豆腐,一碟腌萝卜,一个带着灰色尼姑帽的小女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筷子吃得正香,脸颊鼓鼓的,嘴角还沾着米粒。
那不是祝鹤是谁?
祝鹤看见门口的人时眼睛一亮,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混不清地喊:“阿兄!”祝松脸上的冷淡瞬间破功,快步走到桌边,先转头对年轻和尚道:“怀度师父,她们是我四姐姐,不是坏人,她旁边那位许是我四姐夫吧。”
祝鹤从祝松身旁探出了脑袋:“四姐姐?”
被称作怀度的年轻和尚一愣,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却仍将素衣女子护在身后。
素裙女子从怀度身后探出半张脸,眼里的惊惧散去不少,却仍带着警惕,小声问:“真的是……阿松阿鹤的阿姐?”
祝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淡淡道:“是,我是他阿姐。”
听到这话,素裙女子才彻底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胸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原来是这样,方才真是吓着我们了,还以为是......是来寻麻烦的。”
怀度也放下心来,连忙重新合十行礼,脸上带着歉意:“贫僧僧名怀度,在此寺中修行,方才多有失礼,还望施主莫怪。”
素裙女子也上前一步:“小女子姓杜,名皎,旁人都唤我皎娘。”
第70章 一苇以航(六)
祝鹤从板凳上跳下来,小跑到祝昭面前,仰着小脸,甜甜地道:“四姐姐!”
祝松冷着脸上前把祝鹤拽回自己身旁。
祝昭没去理会二人,目光重新落在皎娘身上。
方才只觉她眉眼熟悉,此刻经她一说,才突然想起前几日赴公主寻复阁宴时,水台之上翩翩起舞的舞姬,可不就叫皎娘?
彼时她穿着华丽的锦裙,珠翠环绕,与此刻素衣布裙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是如今她虽素衣布裙,却难掩身段柔韧,眉间神韵。
祝昭上前两步,在她身旁轻声说道:“姑娘看着面熟,可是城中寻复阁的皎娘?前些时日,我曾见你在水台之中献舞,舞姿极妙。”
皎娘闻言脸色瞬间涨红,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我。”
祝昭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道:“跳得很好,只是如今冬日,你每次登台穿得那般少,可否寒冷?”
皎娘一怔,呆呆地望向她,过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可笑中又含感激:“不冷的祝姑娘,这是我的生计。”
祝昭没再多说什么,她后退几步,转向怀度与皎娘,微微颔首:“多谢二位收留我阿弟阿妹。”
皎娘连忙摆手,眼神里带着恳切:“祝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姑娘来了,还是请您将他们二人领走吧,他们总要有个正经归宿。”
祝鹤听到领走二字,小嘴一瘪,拉着皎娘的衣角:“皎娘姐姐,我不想走。”
祝松望着祝昭,冷哼一声,尽在不言之中。
祝昭皱着眉看着祝松的举动,忍住没翻白眼,他以为她愿意管他们啊?
袁琢走上前:“还未请教,二位是如何发现这两个孩子的?”
皎娘听到这话,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脸上满是警惕和犹豫,显然不敢轻易回答。
怀度见状,刚想开口圆场,袁琢已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轻轻放在桌上。
“在下是天策卫中郎将袁琢。”他声音低沉有力,“特来瑕州查办采生折割案,这两个孩子正是此案的受害者,他们是被沈姨娘拐走的,你们如实说来,不必害怕。”
皎娘看到腰牌,脸色又是一白,下意识看向祝昭。
祝昭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
皎娘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
祝昭看禅房内空间狭小,便对众人道:“此处不便细谈,我们去廊下说吧。”
皎娘随祝昭和袁琢来到屋外廊下。
赵楫一看到皎娘眼睛就亮了:“我就知道是你!我看到你好几回了!”
第一次来空照寺的时候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第二次是水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第三次是他以为自己看花眼的女子。
这三回都是她。
皎娘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