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装不下的女子,她们来。
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院外的月光却已悄然爬过墙头,洒在庭院里。
赵楫斜倚在园中一棵很有年岁的石榴树下,望着天上的圆月出神。
李烛提着风灯走过,见他这般沉默,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往日这个时辰,你早该寻些乐子去了,今夜怎的这般安静?是这荒郊野岭的不好寻乐子?不如元安自在?”
月光下,赵楫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怅然:“就......忽然就想起杜皎姑娘了。”
他望着月亮,轻声道:“晦卿你没有参与到整个案件中,或许会觉得我的伤怀很是奇怪”
李烛放下风灯,昏黄的光晕落在二人衣摆上,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是想到自己小娘了吧?”
“或许吧。”赵楫笑了笑,“我小娘也是这样一个恩义两全的女子,当年我娘不论怎样和她闹,她都不吱声,我许久都未曾归家了,也不知她们坟头的草长得多高了,不说我了,对了,那群孩子,那些被拐的孩子们,都平安送回家了吗?”
李烛点了点头:“都送回去。”
赵楫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何时启程回元安?”
李烛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光已爬至中天,他收回目光道:“过一会就走了,我来就是向你们辞别的。”
“这么急?”
“押解犯人能不急吗?按章程,不敢耽搁。”
赵楫连忙站直了身体:“犯人?哪儿呢?”
李烛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夜色中隐约能看见树影晃动。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盏灯笼在林间移动,灯笼旁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影:“都在那边候着了,只等这边交代妥当便出发。”
赵楫“哦”了一声,望着树林的方向撇撇嘴:“我刚还在想那些是啥呢,也好,你先进去和中郎将和祝姑娘辞别吧,早些走,案件也有个着落。”
李烛点了点头,再次提着灯笼出来的时候,夜风穿过庭院,带着些许凉意,赵楫冲着那处一样了扬下巴:“走罢,我送送你。”
李烛笑了笑:“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回去?”
第75章 行道迟迟(三)
“我一时半会还真回不去。”赵楫唉声叹气,“中郎将说这瑕州的知州恐怕早就和那慈姑有勾结了,要不然慈姑也没办法在这地方作威作福这么久,我得收集证据,还有寻复阁的东家也要查查,接下来有的忙呢。”
李烛点了点头:“中郎将还是比我们稳妥。”
风灯的光晕在林间穿梭,将树影拉得忽长忽短。
走到近前,只见慈姑被关在一个结实的木头笼子里,她发髻散乱,脸上满是颓败与怨毒。
见两人走来,她猛地扑到笼边,双手死死抓着木栏,只能发出含混的嘶吼。
赵楫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啧,关在笼子里都不安分,路上可得看紧些。”
慈姑忽然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咒骂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杜皎那个小贱人不得好死!祝昭那个小贱人不得好死!还有你们这些帮凶,早晚遭报应!遭报应!”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瘆人,眼神疯狂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抓着木栏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李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赵楫把他拉远了几步问:“审出来了什么没有?她好端端的,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干采生折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李烛声音低沉道:“审出来一些,她年轻时有个儿子,那年疫病横行,孩子染了病,家里没钱医治,她跪着求遍了街坊,也没能留住孩子,后来遇上个拐子头目,说能给她指条挣钱快的道。”
他望着笼中喃喃自语的慈姑,继续道:“她心里的坎儿没过去,又被歪理迷了心窍,竟真信了那些鬼话,觉得是这世道不公,便要用更狠的法子报复回去,从一开始帮着望风,到后来亲自下手,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是个被苦难逼疯了心的可怜人。”
“那祝府三姑娘是她亲生的吗?”
“这就不清楚了。”李烛耸了耸肩。
“那她和祝四姑娘有什么血海深仇,总想着要她的命呢?”
“哦这还是中郎将审出来的,慈姑年轻的时候在祝府干坏事,被四姑娘撞了个正着,她说四姑娘小时候聪慧非常,她怕四姑娘揭发她,所以赶忙就买通了方士,以命格不祥为缘由将四姑娘遣送到了乡下,后来还是不放心,就再派人去抓四姑娘,打算送到瑕州断足拔舌,好在四姑娘得了濯陵知县保护,并且四姑娘一直没有揭发她,所以她也就没有再为难四姑娘了,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前些时日她一直追着四姑娘杀是因为怕四姑娘认出她来,到时候她就败露了,至于在寻复阁她一刀刺杀四姑娘是可能是因为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吧。”
“慈姑此虑未免太过了吧,四姑娘至濯陵时年方五龄,纵使天资聪颖,稚子又能做什么呢?我五岁前都没有记忆,更何况揭发恶行?”
“行恶之人,常怀忧惧,多疑猜忌,大抵是因为心术不正,所以终
日惶惶,如履薄冰。”
骂了许久,见始终无人回应,慈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喉咙变得沙哑干涩。
她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咒骂,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树影,双手从木栏上滑落,喃喃自语:“我成为慈姑的时间,竟然已经比我做沈慈音的时间还要长了......”
语无伦次的碎语在夜风中飘散,眼神涣散,已然是疯癫的模样。
寒夜的露水凝结了又消融,枝头的残雪化了又落。
约莫过了七八日,祝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赤华,今日怎么感觉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中郎将不是在练枪吗?”
赤华正往炭盆里添炭,她将火箸放回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回道:“中郎将天未晓就带着祭品出门了,说是大事已了,当祭阿翁。”
祝昭闻言心头一紧,喃喃自语道:“大事已了,当祭阿翁......”
其实这些时日她能感觉到,自从慈姑伏法后,他就变了。
他的气息不再那么凛冽,反倒辽阔,反倒缱绻。
再带着点悲伤。
像是下一瞬,他就会这样烟消云散。
祝昭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当机立断。
“不行,我得去看看。”祝昭掀开被子便
要起身,赤华连忙上前扶住:“姑娘你这身子刚好!”
“我真的不放心。”祝昭打断她的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赤华,你快,你快帮我取件厚斗篷。”
赤华拗不过她,只得取来一件斗篷为她披上,又寻了块素色面纱为她系在脸上,遮住大半容颜。
“姑娘我陪你一道去。”
祝昭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喙:“你留下,山路崎岖,多个人反而累赘,我自己去便好。”
她只想要独自过去看看他,她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行差踏错,若他真有逾矩之举,只要她出面,她有把握他会收手,所以赤华同往,反难周旋。
村落坐落于直沽山,此刻寂然,唯几处炊烟袅袅。
石径间偶尔会见佝偻老叟,拄杖蹒跚,无半点青壮踪迹,鸡犬之声亦稀,满目衰飒之气。
祝昭裹紧了斗篷,沿山后小径徐行。
步履深浅,转过一道山梁,前方的山坡上毫不意外地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祝昭脚步一顿,远远望去,只见袁琢一身素衣跪在一座合葬坟前。
砌下落梅如雪乱。
看到他安好,祝昭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没有上前打扰,她悄悄走到不远处一棵老树下,选了块背风的石头,拂开了上面的落梅坐下,将自己隐在树影里。
袁琢跪在那里像是已有许久,脊背笔直,却像是心气尽泄,腊梅落衣不暇顾,只是维持着跪着的姿势,恍恍惚似乎要与这空山寂寥合而为一。
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祝昭眯起眼望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娘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裙,头上裹着蓝布头巾,手里提着个竹篮,朝着坟前走来。
袁琢微微抬眼,黯淡无光,像蒙着一层灰。
他看了苏娘子一眼,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坟墓深深一拜,然后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往旁边退了两步,默默让开了位置。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又木然。
苏娘子走到坟前,将竹篮里的祭品一一取出摆在石案上。
袁琢垂下眼,是一碟刚蒸好的米糕,一小壶米酒。
苏娘子将祭品摆得整整齐齐,然后跪下,对着坟墓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声音不高,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袁琢听不真切。
他的目光落在石碑上,脑子里空空荡荡,沉重得喘不过气。
祝昭坐在树影里,望着苏娘子的侧影,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