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妻子,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你三书六礼娶我进的门,你名分这么正,你怕什么?”
“我怕冒犯到你了。”
“不会。”祝昭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是在想,还是有权有势好啊,几句话就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到头来我还是得靠你才能让他们闭嘴,真是好讽刺啊。”
“不啊。”袁琢道,“我也是狐假虎威的,我所有的权势,靠的是陛下。”
祝昭笑了笑,没说话。
“而且......”
“陛下的权势靠的是万民,所以你所靠的还是你。”
祝昭一怔,却突然觉得悲从中来。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可是她知道人无全德,一个人从来都是善恶同存,如果陛下要成为万民景仰,四海宾服的帝王,就一定会有人代陛下受本该有的恶名。
好难过啊。
这个代受恶名的人是袁琢。
是他。
“你在这里不开心,我感觉到了,看完你的三姐姐我们就离开......你,你突
然......抱我做什么......”袁琢一下子乱了呼吸。
祝昭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我名正言顺。”
袁琢一愣,忍俊不禁。
他看了看她退后的两步:“既然名分这么正,你躲什么?”
“......”
回廊也不曲折,两人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一方小小的园地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身影正弯腰忙碌着,胳膊上挽着青布襻膊,将袖子牢牢束在小臂上,露出的手背冻得有些发红,却仍握着锄头一下下认真地挖土,动作虽缓,却一直不停。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阳光被完全遮在后面,仅余几缕微弱的光线洒在她身上。听到脚步声,祝曦转过身来,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杵,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就咧开嘴笑了:“哟!祝昭啊?”
说着她在身上随意蹭了蹭沾着泥土的手,大步走到祝昭面前,上下打量她几眼:“中郎将不是把你救走了吗?怎么,你如今也被流放来了?”
祝昭回头望了一下,祝曦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看到抱臂倚靠在廊庑下的袁琢,于是二人颔首而礼。
“你和这阎罗郎如今什么关系啊?当初他为何执意要救你啊?”祝曦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嘛?”祝昭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了,“从前他是谁不重要,反正如今他是我郎君。”
“郎君?”祝曦连忙在她旁边坐下了,“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啊。”
“我好像也错过了很多事情。”祝昭道,“你的身体......”
“哦,这事啊。”祝曦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估摸着就这两个月左右死吧。”
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不是祝昭,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死在冬天很好啊,得天地缟素以相送,大雪纷扬若纸钱,是苍天为我执绋,如此形骸化入六合,终返太虚,你该为我高兴的。”
“哎我说真的,我心里是欢快的,你像人家姜姨娘,已经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了。”
“啊?”祝昭一愣,“当尼姑了?”
“姜姨娘本来就不争不抢的,前些日子上街买糕点,遇到了个老尼姑,也不知道老尼姑说了什么,反正她就随人家遁入空门去了。”
祝昭想起祝暄,不由得唏嘘,转而她又问:“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我猜是我娘吧。”祝曦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你还记得吗,你刚回京的时候,我俩打了一架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的她们,一个是浑身带着疏离的刺,一个是像团火似的凑上来找打。
“我那时总是惹恼你,就是盼着你能与我打架的。”祝曦笑了笑,“因为我想知道,你和我,裴姨娘会站谁。”
“这重要吗?”祝昭不理解。
“重要。很重要。”祝曦轻声说,“自幼,我的娘在无人处都对我冷眼相待,动辄贬斥,视若无用。旁人的母亲都不是这般的。但是裴姨娘对我很好,好到对我视若己出。我毕生所求,不过被人所视、所爱,寸目尺情罢了。生母恶我如仇,你娘则衣我食我,所以我不能接受你横亘其间,更不能接受你的到来可能会夺走了她对我的爱。”
“祝昭,你知道吗。”祝曦叹了口气看向她,“当我得知我这个病药石无医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开心,我觉得我可能生病了,我竟然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亡来惩罚我的娘,我觉得这是我能做的最激烈的反抗了,可是......毒好像就是我娘下的。”
祝曦看了祝昭一眼站起身来:“好了,你别总是这副神情,我从前看你总是神情倔都很,今日我也想看那副神情,以后你也要是那副神情......好啦好啦,起来,我们抱一抱。”
“是三姐姐对不起你,忘了你在濯陵这么多年的不易,还想着要和你争娘亲,你不要哭丧着个脸啦,我们和好吧。”
“我们早就和好了。”
“好......”
“四妹妹,留下来歇几晚吗?”
“不留了。”
“那今日可能是你我二人最后一面了,你祝贺我几句吧。”
“祝贺什么?”
“祝贺我,万顷波中得自由。”
“祝贺你,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线天光落在周遭,相拥的影子落在土地。
......
祝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廊庑处,祝昭收回目光,转身与袁琢并肩往回走,隐约能听见前厅里面的说笑声。
她早就知道了,没有她在,大家都会自在些。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你们俩还扭打在一块,拉都拉不开。”袁琢笑了笑,“如今倒是抱在一起了。”
“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慈姑的所作所为。”
“......没忍心告诉。”
两人不再说话了。
祝昭忍不住叹了口气,祝曦那么向往死亡,是因为她的灵魂没被看到,她渴望被看到,所以只能倚靠极端。
两人掀开门帘走进前厅,暖意扑面而来。
裴姨娘正眼含笑意地给祝鹤梳着辫子,她看到祝昭时明显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应有的感激的神情,反而掠过一丝慌乱。
祝鹤见祝昭来了就要把手中的糖葫芦给她,却被裴姨娘一把拽到自己面前。
很熟悉,一举一动都很熟悉。
祝择现每次见到她也是这样的。
祝昭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此地的每一寸空气都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
可她还是压下心中烦闷,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亲娘,依着礼数,缓缓屈膝行了一礼。
第79章 行道迟迟(七)
宋玉悯拿过裴雅训手中的梳子,笑着打圆场:“我看鹤儿这辫子也快梳好了,剩下的我来就行。”
她朝裴雅训使了个眼色:“你们娘俩许久没见,正好趁这功夫叙叙旧,说些体己话,我带着孩子们去后院玩会儿。”
说着便牵着刚梳好辫子的祝鹤,招呼着祝松往后院走去,祝鹤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到了祝昭手上这才离开。
崔琬见状也对着裴雅训福了福身,轻声道:“我去后厨准备晚膳。”
说完便转身走进了侧门。
祝昭会过身,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袁琢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前厅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正疑惑着袁琢藏去了哪里,眼角余光瞥见裴雅训沉默地走到靠墙的柜台前。
柜台一角摆着砚台和纸笔,裴雅训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墨汁在青石砚上晕开一圈深色,她低着头:“恐怕天要下雨,你早些走吧。”
祝昭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声轻浅却带着几分自嘲。
她望着裴雅训始终低垂的眉眼,声音里藏着涩意:“我千里迢迢送阿弟阿妹回来,你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反倒是催着我快些走?”
裴雅训轻声叹了口气,决定和她叙叙旧:“我们被流放过来的时候,心里都慌得很,还好有你给的银子尚能维持生计,这事确实该谢谢你,刚开始日子苦,住的屋子漏风漏雨,吃的也是粗茶淡饭,后来想着不能一直这样,就开了这家小铺子。”
“开铺子的钱是哪里来的?”祝昭早就想问了。
“崔世子给的。”
“什么?”祝昭一下子凝眉,走到了柜台前。
“你长嫂出自崔氏,虽说和魏国公府同宗已逾五服,但好歹是葭莩之亲,所以崔世子稍微帮衬了一些。”
探州可不是什么荒芜的地方,相反它是膏腴之地,想来当初陛下将祝家人流放到此地也是心有愧疚。
茶马互市,利重千金,在探州大街上购置一铺,所需要的资财当真是不便宜。
若崔协还是世子,这些钱祝昭是相信他能拿出来的。
可关键是崔协如今在潇州。
“长嫂以前可就与崔世子有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