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琬说是听说被我们被流放到探州二人才联系上的。”
祝昭
沉默了。
裴雅训拿起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在宣纸上落字,低声开口:“该谢的我也谢完了,如今你既然赖在这里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再说道几句,你的性子就像野马,过激,攻击性太强,女子家柔顺为要,婉娩为德,如今中郎将是事事都顺着你,可色衰爱弛,日子长了谁能保准一直这样?”
“好了,我不想听。”祝昭礼貌地笑了笑。
“我也不乐意说。”裴雅训道,“只是现在你这副倔样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像,一般无二。那个时候我也是意气风发的,我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想读书就读书,想练剑就练剑,可后来呢?宠辱之道就是旦夕之事,君臣之际,不过俯仰之间,夫妻之伦,亦在温存转眼。古来明君爱柔顺之臣,良人悦婉顺之妇,这是天地常理,你若想要立身于世,就得磨灭自己的个性,还有,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读那么多,女子无才便是德。”
“姨娘,你这话可太片面了。”祝昭嗤笑,“从来没有什么天地常理,你乐意这么做别带上我,我只恨我的攻击性还不够强。”
“又赖在这里不走,又不愿听我说。”裴姨娘冷哼一声。
祝昭静静地听着,方才那点被激起的情绪渐渐沉了下去,眼底涌上一层淡淡的无奈。
她望着裴雅训专注写字的侧脸,轻轻吁了口气:“我幼时不曾得过你片言训导,如今就更不需要你顾念,你和祝择现一样,都是一丘之貉,你们都怕我,你们都觉得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遭受了苦难,将平生坎坷都归咎给我,我和你们说不清,我也不想和你说清,姨娘,你很可怜,你真的很可怜,你困守樊笼数十载,竟将枷锁视作常理,我不会和你走一样的路,我会走自己想走的那一条路。”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我看你是书读多了!脑子都给读坏了!”裴雅训被她气到了,把笔一拍,与她怒目圆睁。
“姨娘。”沉默了半晌,祝昭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她抬眼看向在她面前怒目圆瞪的裴姨娘,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眼中无端地透着些许悲哀:“我就是书读太多了,所以我太知道自己是谁,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她的悲哀不是给她自己的,她很清楚那是给现在的裴姨娘,以前的裴雅训。
“我一但开始清楚,就谁也不能束缚我。”说到此处,一滴泪不受控制地颤落下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心里实在过于难受,想要呐喊却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任由声音被情绪哽住,越来越轻,可落在心头却越来越重,“就算你是我的母亲,那也不行。”
室内一片寂静,裴姨娘怔愣着像是静止了一般。
“娘!”
后院忽然传来祝鹤清脆的叫声。
裴雅训收回看向祝昭的目光,抬头朝后院方向应了一声:“娘来了。”
她再次回来后却发现方才还站在原地的祝昭早已没了踪影,裴雅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豆大的雨点正密密麻麻地砸在窗纸上,发出了声响,外面已然下起了雨。
“松儿,你带妹妹去上一下药,方才那下摔得不清。”宋玉悯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问道,“昭昭呢?”
“不知道。”裴雅训皱了皱眉,没太在意祝昭的离开,“应该回去了吧。”
“这大下雨天的,她在探州人生路不熟的,回哪里去......”
裴雅训没理会宋夫人的絮絮叨叨,她走到柜台前,准备收拾方才因说着话时情绪微动而拍在桌上的毛笔,目光落在宣纸上未写完的诗句时,却微微一怔。
“年少太白剑,老来易安簪。”
这是她回首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心境悲凉,物是人非。
下面却不知何时被添了两句纤细清秀的字迹。
“簪锋堪作笔,可书天外天。”
祝昭拔簪题字,而后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了露华斋。
天下熙攘,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肩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着站稳,才发现周围的人群正四处奔逃,正愣神间,几滴冰凉落在额角,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抹。
抬头,雨落。
斜斜的雨丝顺着风势打过来,顷刻间就把鬓发与衣襟浸得透湿,她却站在原地,回望着露华斋的方向出神。
一顶竹笠毫无征兆地遮在了她的头顶。
再接着是一把纸伞。
于是风啊,雨啊,都不再落在她身上了。
祝昭抬手扶着竹笠的边缘抬起头。
是袁琢。
“你方才去哪里了。”她轻声问道。
“我一直在听着。”他轻声回道。
......
客栈里,祝昭已经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旁。
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将青石板路润得很亮。
木门被轻轻推开,袁琢端着个瓷碗走进来,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
他将碗放在桌上,推到祝昭面前:“趁热喝了,免得着凉。”
“你都听到了?”祝昭拿起了勺子。
“嗯。”袁琢点头。
他知道她就是要说给他听的,他怎么会不去听呢?
“不要原谅她。”
“既被抛弃,又怎会原谅?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次是我抛弃了他们。”祝昭笑了笑。
她今日强忍着不曾离去,无非是为了告诉袁琢,前尘旧事,皆可弃如敝屣,来日方长,尽可放手逐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于是她只能将自己的伤痛剖开给他看。
言语难通,唯剖心以证。
只是伤痛太痛,她都险些没有缓过来。
“父母膝下,我未尝得享一日天伦之乐,但陌路赠伞,友人分食,市井老媪一盏粗茶,这些点滴温情,却能支撑着我走下去,我总想着,既生双目向前,何必频频回首?”祝昭看着他,“你说是不是?”
“是。”
“那你......”
袁琢良久地注视着她。
祝昭望着他,攥紧的手指松了下去,有些茫然地笑了笑:“算了,没事。”
袁琢低下头去,伸出右手,将手腕上褪色的赤绳一把扯了下来,在祝昭眼前晃了晃,扔到了还在落雨的窗外。
赤绳晃晃荡荡,落进了水坑里。
十几年前未弃的赤绳,今日,他终于弃了。
祝昭赶忙起来扒到窗口去看,却听到他在身后说:“我也会双目向前,不再频频回首。”
“好了,喝姜汤。”袁琢按住祝昭的肩膀把她按回了座位上。
祝昭还没从怔愣的情绪中回过来,她搅动着碗里的姜汤,热气缭绕,一封信突然递到了她手里,她顺着信封望过去:“这是......”
“你长嫂拜托我交给崔世子的。”
祝昭瞬间了然,伸手去拿,手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被袁琢的另一只手抓住了。
祝昭望着他,袁琢的手紧了紧:“这封信,是不是你送更为合适。”
祝昭感受着他手上的力道,想要抽回手来,却被更紧地攥住。
“长嫂许是不是不知道世子已经不在元安了,这封信其实不送也罢。”
袁琢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没事。”祝昭低下头不敢看他,“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袁琢望向她,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可不完全是因为生病。”
崔协喜欢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
第80章 行道迟迟(八)
他很难受,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明明知道不该这样,一来崔协都不在元安了,二人早就没了联系,二来崔协于自己有粥饭之恩,自己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自己怎能如此斤斤计较?
可那股莫名的酸涩还是顺着心口蔓延开来,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别开目光,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屋檐,他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像这一场没头没尾的雨,让他狼狈又
无措。
他可以控制好的,他可以的......
“那我们一起去一趟潇州吧。”祝昭坦荡地望向他。
袁琢一愣。
“我不想你生病。”她如是回答。
祝昭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端起桌上的姜汤一饮而尽。
她放下空碗,转头望向窗外,雨丝不知何时已经稀疏下来,远处的天际透出几分光亮,原本密集的雨幕渐渐停歇。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袁琢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轻快:“雨收云断,正是行路时,我们退店吧,现在就出发。”
袁琢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跟着她往柜台走。
伙计正低头算账,见他们要走,连忙笑着招呼:“客官不再歇歇?雨刚停路还滑呢。”
祝昭刚要回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客栈门口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