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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笔集_陈悟【完结】(97)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袁琢看了眼祝昭,轻声道:“慢些喝,果酒后劲烈。”

  话音未落,两人就见拉麦捧着碗晃了晃,脸颊红得很:“崔协,那是什么星星呀......”

  崔协的眼尾也泛着红,许也是醉了,他顺着少女指尖望去:“那个啊,是......”

  他曾愿为祝昭研读《天文志》,如今也愿为拉麦细解穹苍列宿。

  祝昭看着二人,摇头偷笑,见拉麦偷偷往崔协碗里添果酒,又被他嗔怪地推开,然后拉麦的声音渐渐软了,头往崔协肩上歪了歪,他慌忙抬手想扶,却被她一把按住手背,嘀嘀咕咕地用叶尔金族的语言与崔协交谈,崔协时不时的回上一两句。

  如今的四方天地中,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解其意的语言。

  不知过了多久,崔协率先撑不住,手肘一歪趴在桌上,嘴里还嘟囔着不喝了不喝了。

  拉麦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干脆歪在崔协旁边,呼吸渐渐匀长,呢喃变成了轻鼾,两人就这样倒在桌上酣睡。

  祝昭笑着放下手中的陶碗,只觉眼前的炭火晃了晃,袁琢的脸在暖光里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抬手想揉揉眼睛,手腕却被轻轻攥住。

  “是不是喝多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无奈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格外清醒。”

  袁琢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轻柔,语气像是在哄孩童:“真的呀?”

  祝昭望着两人交叠的衣袖,忽然抬起了眼,目光落在他含笑的眸子上,声音带着酒后的喑哑。

  “所以你系了红绸,也求了签文。”

  袁琢手一顿,只是喉结轻轻滚了滚,过了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祝昭眼角却有些发涩。

  她想起在九松寺的那日,山雨欲来风满楼。

  古柏上的红绸猎猎作响,成千上万条红绸缠绕其上,像燃不尽的火焰。

  那时她只顾着随意挂上自己的红绸,没留意他在做什么,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没留意他何时挂了红绸,何时求了签文,她全然没有留意。

  “那签文,是什么?”她追问。

  袁琢没有隐瞒,抬手从衣襟内侧摸出个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是一根磨得光滑的桃木签,祝昭记得,是那日他不慎落在寺庙中的签文谶语,小沙弥还特意送过来给他了。

  祝昭的目光落在那签上,上面刻着几行小字。

  “明灯守长夜,喜雨会春时。”

  “枯木承玉露,灵鹊踏新枝。”

  她拿起木签,轻声询问:“可解过签文?”

  “解过。”袁琢说,“解签的僧人说此签是上上大吉,其意昭昭。一者,虽处涸辙,当秉烛待旦;二者,时雨将至,恰逢其会;三者,天降甘露,枯荄再荣;四者,鹊语新梢,乾坤更始。为前世孽债已偿之兆,自此以后,福运将至,连绵不绝,柳暗花明。”

  “你求的是什么?”

  “我求的,是你。”

  “我?”

  “此签问的,是你离开元安后的运途。”

  祝昭疑惑地低头抬手去看自己的手指,并未在指关节处看到痣,丁相士曾教过她看手相面相,同她说过何处的痣为前世孽债已偿之兆,只是如今签文是这个意思,她却没能在手上如愿看到那颗痣。

  也是,丁相士一般不靠谱,她早就知道的。

  袁琢看着祝昭的小动作,眼里的情愫晦暗不明。

  他撒谎了。

  这签文其实求问是他们二人共离元安的命途。

  是的,那个时候他就动了要与她相随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他也只敢动一下而已。

  祝昭假死脱身,难免会引帝王猜疑,他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元安,为她做最后的善后,如此,他也就可以安然离去了。

  “袁琢。”祝昭抬起头来,跌进了他情绪万千的眼眸里,她认真道,“在阿图伦川的这几日,我很开心。”

  她实在受不了袁琢看她的眼神,永远湿漉漉的,永远满是遗憾和悲欣,所以她别过了头,试图躲避他的眼睛。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阿图伦川是大雍疆域的最边界处,而我从前被困在了濯陵,误认为濯陵是我的全部,可如今我不会这么想了,此番潇州之行,我只有一个感受,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世间广阔,我应该去看看,我在瑕州立平生志,在潇州照平生魂,这些日子我真正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呢?你这些日子过得开心吗?”她还是忍不住把视线转向他。

  你,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吗?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旁人或许看到天地壮阔,想到的是宇宙无穷,然而他想到的却是盈虚有数。

  他感受不到他们的快乐,他像个局外人,像一座孤独的岛屿。

  快乐由他肺腑的痛楚煮一番,就什么都不剩了。

  可他又莫名感觉只要他能看到这些这个瞬间就够了,他不用感受,他只要看到,就足以支撑他荒芜的余生了。

  他甚至愿意清醒地痛苦着。

  大抵万物不及她眉眼。

  第88章 我行永久(八)

  袁琢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祝昭含笑的神情顿了顿。

  “不是你的问题。”袁琢笑了笑,“我只是想让一切都停下来。”

  他不想活了。

  他想让一切都停下来。

  祝昭突然松了口气,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意识,一个真正想要去死的人是不会这么大方地告知你他要离开的,他能说出来本身也是在向她求救,希望她能拉住他。

  “为什么想让一切都停下来?”

  “可能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吧。”袁琢垂眼。

  下一刻,祝昭温暖的指尖就轻轻落在了他下颌,用指腹抵住他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将他垂着的脸托起来。

  烛火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

  “袁琢。”她轻声道,“看着我。”

  他睫毛颤了颤,终是没再偏头,眼神却仿佛脆弱得一碰就碎。

  祝昭忽然想起初见时他于松下抬眸,质如昆山之玉。

  阿翁还未离去时,他眉峰尚且带着锋芒,如今却好似连抬眼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那我能对你产生意义吗?”她问。

  “我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吗?”她问。

  袁琢的呼吸微微顿住,下颌的起伏也跟着一顿,随即又开始不规则地动起来,在她的掌心上忽上忽下。

  像是挣脱,又像是渴求。

  他想别开脸,却被她指尖稳稳按住,那力道不大,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你说我没有看清你。”她的声音轻了

  些,却更清晰,“但是我知道,我早已清楚地看见你了。”

  她顿了顿,指腹轻轻蹭过他:“所以可不可以自私地请求你,再全力以赴地坚持一下,直到筋疲力竭为止。”

  “你清楚地看见我?”袁琢轻轻重复了一遍,而后极轻地笑了笑,呢喃低得几乎听不见,“真的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真的。”

  她醉酒的那日,说自己在断简中拾得他的君子骨,袁琢却说她没有看清他。

  那日她回答早就看清了,就是看清了的意思。

  而今日她告知他的,是自己真的看清了他,不仅是中原人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叶尔金族字面上的意思。

  我清楚地看见你,就是我喜欢你。

  在他们的文明中,爱不是盲目的迷恋,而是清醒的见证。

  是持续且清楚地凝视他的真实,包括他的阴影与裂痕,并且会因为他的完整存在而心生敬畏。

  “袁琢,你听我说。”祝昭拉住他的手,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太好了,你真诚,你善良,可世道却不是,世道想要剥夺你的真诚和善良,是他们的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不要用他们的错误惩罚自己,好不好?”

  “你从来都只看到旁人的珍贵,却不知道自己对于别人是多么多么重要。”祝昭说着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只要松掉一分一毫,他就会从她眼前消失,“李校尉,赵校尉,赤华,我,许多许多被你悄悄帮助过的人,都不想失去你。”

  看清世道后无能为力的自责,付出真诚后被辜负时的缄默,她说得对,他的信念早就崩塌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后来他都麻木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迟缓又剧烈的刺痛。

  如今的教化下,少年郎幼承真善美之训,然现实与理想相齑,失望成疾。

  袁琢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低头笑了笑,转头望向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好。”

  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过多的语言,他就像那夕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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