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那年京畿暴雨连日,山洪暴溢,九松寺因地势崇峻,故而收容了众多灾民,但是有一伙流窜的悍匪趁乱挟持了数名富户家眷及一名携带重要边防军情的信使,索赎金、求赦宥,胁以玉石俱焚。住持慧明德隆望尊,虽以佛法相劝,匪首却冥顽如故,圣上这才命中郎将独闯九松寺,祝姑娘你也知道军情急报受阻这消息本就严锢,知悉的人不多,故而百姓们见中郎将闯寺,就开始挖井得一人了。”
祝昭听着,眉头越皱越深。
赵楫还是止不住地叹息说着:“中郎将从不跟人解释这些,任凭外面怎么说,他被人这样误解,我都替他难受。”
话还没说完,祝昭余光中却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赵楫也看见了,所以他默默后退了几步。
袁琢牵着白马,逆着熙攘的人群向她走来,雪花飘落,一如既往的冷漠,好似满城的烟火只是轻掠其身,却留不住他。
待他停在她面前,将缰绳递给她:“祝昭,一直向南走,或许等你到了濯陵,恰逢春日。”
“多谢中郎将,故里逢春,人生幸事。”
袁琢笑着向后退了一步。
祝昭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知道风是长什么样子的吗?”
“风?风大概是没有样子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悲观。
“有的。”祝昭半见色衣裙被风扬起,她的突然眼神坚定了起来,语句也异常坚定,“当闻到油菜花香时,当树枝摇曳时,当突然跑起来时,这些都是风的样子,所以风有样子,只是从不唯一。”
很奇怪,袁琢竟然跟着她的描述设想了起来,好像能真切地看到她所描绘的一切一样。
“很祝昭的说法。”他难得弯了弯嘴角。
祝昭也笑了笑,说出来真正想说的话:“风的样子不唯一,春风细雨、狂风骤雨、穿林打叶的簌簌声、掠过雪原的呼啸声,人的样子也不是唯一的,表象上来看没有样子的风其实是千姿百态的,你也一样。”
世人总想定义风,定义人。
但风本无形,却因遇到山川草木而显露出万千姿态,故而存在本身,已是值得敬畏的奇迹。
“祝四夫子说的话总是让我上下求索,才得其意。”
风不需要成为暖风才配存在,刺骨寒风同样也在塑造大地的轮廓,同样让人感受到世间万象。
她在告诉他,她不愿做那个追问“你何时好起来”的人,她在告诉他,就算他最后还是没能挣扎成功,她也会祝福他,感谢他曾经的自救,因为生命本就向死而生。
这是对他存在本身的隆重赦免。
他苦笑,好想和她一起逃走,好想将一切都撒手不管,好想好想。
“没有缘由吗?”
这么信任我,没有缘由吗?
“没有缘由。”
祝昭隔着轻纱望向那双无数次望向过的眼睛,轻声却坚定道。
没有缘由的信任,从前她在宋夫人和祝择现身上见过,在赵楫李烛和袁琢身上见过,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她却也拥有了没有缘由就可以信任的人。
她信他,信他一定会挣扎。
她接过赤华递过来的木盒子,交给了袁琢。
“这是我承诺你的。”
袁琢接过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微凉的木面时顿了顿。“是什么?”
“打开看看。”
黄铜锁扣被轻轻拨开,发出一声轻响。
箱盖掀开时,里面铺着的素色棉纸在风里微微起伏,里面有三样东西。
齐整的素笺,一支紫毫笔,还有块用锦袋裹着的墨锭。
“是名录。”他一眼猜出了那一沓素笺中的内容,忍不住笑了笑,“你竟然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祝昭挑眉,“当时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它?”
袁琢的指尖划过素笺,上面显然是她新誊抄的名录,毕竟原先的那份淋了雨已经皱巴巴的了。
他自然记得,当初接近她是为了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而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是为了阿翁,如今阿翁都不在了,名录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不过,这份名录回了元安倒是能帮他替她更好地善后了,就是他会累一些。
“还有这笔,是老字号的,可贵可贵可贵可贵了!”祝昭语气夸张道,“还有啊,我还特意让人刻了你的字在笔尾。”
袁琢低头看笔尾两个极小的篆字。
听之。
“你对什么都不讲究,吃食不讲究,衣物不讲究,就连用笔也不讲究。”祝昭继续道,“但这支不一样,这支我是花了重金购得的,你得留着,好好留着,听见没有?”
笔墨铺的掌柜说这笔经得住年月,可袁琢这样的人,怕是最嫌“经得住”这三个字。
他案头的砚台不像身居高位的人用的,甚至比不上祝策用的,他床榻上的被褥洗得发了白,就连那匹跟了他多年的老马他也不愿赐名,大抵是他总把日子过得像随时要走,什么都不肯留痕迹。
可他明明那么喜欢习字。
祝昭初授他笔墨,便觉楮劣胶散,那时她就想,难怪字写不好,有言道工欲善其事必
先利其器,他这是其器不行啊。
可在日后点滴晨昏的相处中,她才明白这人就是故意作践自己,对他来说,好像把日子过得越潦草,离开时就越轻松。
他的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的。
所以她就是要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地强调这支笔的价格,就是要在他轻飘飘的日子里,砸下点沉甸甸的牵挂。
“听到了。”他轻声呢喃。
“日后我还会送给你最好的徽墨......你能不能等等我?”
袁琢的笑意从眼角漫开,他合上箱盖,将黄铜锁扣轻轻扣好,动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好。”他望着祝昭的帷帽,眼神复杂又克制,声音穿过轻纱落在她耳中,“我听你的,我等着。”
“好啦。”祝昭笑了笑,“我要走了,你和我说些祝福话吧。”
“祝。”袁琢顿了顿,“昭。”
祝昭。
祝,昭。
祝你昭昭。
祝昭微愣。
“以后若在濯陵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回来哦四姑娘。”赵楫嬉皮笑脸地适时抱臂插了句嘴。
“我当你的退路。”袁琢听了他的话,笑着对祝昭道。
“咱俩谁当谁退路还不一定呢。”
祝昭转身踩着马镫利落翻身上马,赤华也紧跟着跃上另一匹。
祝昭坐在马背上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身姿挺得笔直,视线再次转向袁琢的方向。
她向着这个方向微微颔首。
随后风里传来马嘶声,袁琢仍站在原地,玄色衣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仿佛只是一尊立在城门的塑像,没有一丝温度。
新雪落得悦耳,梅花开得熙攘。
他就用那双描摹过她无数遍的眼睛望着她,向前走吧,不要回头。
此去山高路远,望你珍重,珍重,再珍重。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第90章 灼灼其华(二)
两匹马踏着积雪,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蹄印,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渐渐填平。
赵楫朝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哈了哈气,慢悠悠晃到袁琢身旁:“中郎将,方才祝姑娘向你颔首道别,你怎么能没回应呢?”
袁琢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赵楫见他不语,便知道他不愿回答,于是识趣地闭了嘴,垂手立在一旁。
却听见袁琢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轻得很:“那个颔首礼,不是对我行的,所以我不该受。”
赵楫一愣,刚想再问些什么,袁琢已经转身,拿着木盒向与祝昭离去方向相反的另一条巷口走去,赵楫连忙跟上了。
风雪弥漫的街角,老槐树下,一道石榴红的身影仍旧静立在雪幕中,她的目光穿过漫天风雪,牢牢锁在那两道策马远去的背影上。
“殿下,外面风雪看着像是要变大了,祝姑娘也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鸣兰在旁边说道。
鸣兰举着油纸伞为平康公主挡去了漫天飞雪,伞沿在风中轻轻摇晃。
方才祝昭坐在马背上,正要向一直站在街角的平康公主颔首时,一阵微风忽然掀起轻纱的边角,于是她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遮拦地越过袁琢的肩头,跌进了远处街角那道身影的瞳仁里。
四目相对的刹那,祝昭弯起唇角,郑重地颔首。
那动作里没有尊卑,只有惺惺相惜。
老槐树下,石榴红的身影也缓缓低下头,回以同样的颔首礼。
两道身影隔着漫天风雪遥遥相望,像两株在寒冬里各自挺立的梅,一枝是腊梅,一枝是红梅。
祝昭多自由,只有祝昭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