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为公主,虽然不得自由,却很欣喜能帮助很多如祝昭这般的女子得到她们本该有的自由。
平康公主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被风雪吞没的远方,过了许久像是才听到鸣兰的话语,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的思绪回到了约莫半月前在空照寺的廊下,一个天高雪晴的日子。
那时,平康公主问她是否会为袁琢停下脚步,祝昭却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她一直忽视的问题:“殿下,你怎么知道我的字写得好?又如何知道我师从大家?”
平康公主微微一笑:“师从崔翁。”
祝昭还来不及惊讶,对方华贵清越的声音又传到了她的耳旁:“崔翁,姓崔名逍字少游号观翁,这么多称号,你总是有知道的吧?”
祝昭自然熟悉,崔观翁是自己的近邻,是自己的恩师,而崔逍是当今陛下的太傅,只是她从未将这两个名号联系到一块。
“殿下,你......”她几乎是问出的瞬间就联想到了皇后娘娘和她讲过的那个关于《列女传》的故事,故事中有一个为皇后娘娘传道授业解惑的尚宫,姓穆。
阿媪也姓穆。
“看来你想起我的母后了。”平康公主了然一笑。
祝昭眼睫微动,是那个在藏书阁中背影悲凉,声音温静的孔珂,孔含玉。
“我此番前来就是受我母后之托。”平康公主望着她的脸色,继续道,“母后当初在藏书阁中遇见你本也就是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不然你以为藏书阁怎会没有侍卫宫人守在门口?又怎会让你那般轻易就进去?”
“殿下的意思是......”
“母后早就收到了崔翁的来信,崔翁让她多多关照你,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也是穆尚宫最好的学生,原本呢母后也只是打算在藏书阁看看穆尚宫最好的学生是什么样的,可当她真的看到了你,却生出了私心。”
那时的孔珂,久困深宫,年少的愿景,疑惑,追求都不复得,可祝昭这样一个女孩闯了进来,带着笨拙的礼仪,带着不拘一格的聪慧闯进了她消失已久的幼时愿景了。
二十一史有全书,而女史阙焉,挂一漏百。
然,璇闺彤管,才德并茂者何限?可,芳踪懿范,湮没蒿莱,不见于竹帛者,十恒□□。
青史煌煌万卷,竟遗珠沧海,半部阙如,岂非天地间一大憾事?纵有记载,亦不过史海片羽,难窥全豹,致使千秋红粉,姓名无闻,百代脂胭,勋业尽掩。
为女子写史,为女子立传,一直都是穆尚宫埋在孔珂心里的种子,可惜她年少冲动,一念之差,甘自投于金枷玉锁,幽闭深宫。
流光荏苒,朱颜暗换,那颗种子久锢于九重殿宇,不见天日,不得雨露,失其生机,悄然朽败,形骸徒存,精髓尽蚀。
然则,得见祝昭。
祝昭灵秀逼人,更兼博览坟典,尤为难得的是其心至纯至善,能感同身受,体物入微。
孔珂见她,如暗室逢灯,枯井得泉。
她原以为自己心田深处那颗腐坏的种子生机尽绝,形神俱朽,可今日见此良材美质,却觉此志未死。
她私心切切,想要将自己未能抽芽又几近湮灭的愿种移栽于祝昭的沃土心田之中。盼其得承雨露,重焕生机,以补青史之阙。
孔珂知道祝昭是颖悟善思之人。
一个有自己思考的人必生困惑,会生出和她当年一样的困惑,这样的困惑萦绕着女子身世际遇,郁结难舒。
所以她对祝昭说,若遇百思不得其解之事,不如操觚染翰,去写话本。
凡属翰墨,不拘体裁,字里行间,必映照写作者对乾坤的叩问,对世道的狐疑,对性命的穷究与诘难。
少陵野老曾云,文章憎命达。
孔珂明了,尝遍世味辛酸,看透人情冷暖之人,胸中郁积了太多无处诉说的块垒,太多洞穿世相的感悟。
她们的笔,一旦落下,便不再是轻飘飘的墨迹。
困苦磨砺了她的心志,淬炼了她的眼光,使她更能体察世间悲欢,尤能共情那些被史册遗忘,命运多艰的女子。
所以啊,祝昭这个人,历人间苦痛,亦尝人间欣悦,她常陷挣扎,亦感激昂扬,她时而振拔
,又时而低徊。
故而从她笔下流淌出的,岂是寻常闺阁闲情?
由她来执笔,无论是续写正史,还是撰写话本,字字句句都将带着千古红颜的喜乐悲辛。
所以孔珂询问了祝昭:“若你是史官,会如何记录历史。”
祝昭答:“寸楮尺字,孜孜以求。”
孔珂很满意她的回答。
孔珂心里清楚,为女子修史立传,于当今朝堂,断难跻身正史之列。然则,正史阙如,何妨另辟蹊径?
正史不容,话本可载。
借传奇之笔,铺陈悲欢,摹写群钗,使其事迹风骨得以流传于闾巷,播扬于后世。此时此刻,女子之名、女子之事,能载于方册,不令湮灭,已是亘古未有的大进步。
那日在藏书阁,孔珂望着祝昭远去的背影,转身朝着徽州的方向遥遥一拜:“先生,请原谅我的私心。”
让祝昭为女子写史立传是她从那日开始就有的布局,她机关算尽,拉上了自己的女儿。
她真的收到了平康从瑕州传来的书信,信中交代了平康自己的现状,和祝昭决意以簪为笔为女子写史的决心。
那一刻,她笑容温和地向着瑕州的方向望去。
那一刻,远在瑕州的祝昭朝着元安叩首之时,好似隔着万千山水和久远的时间又和孔珂见了一面,这一面中,她温和一笑。
只不过这些关于想让祝昭著史的私心孔珂都埋藏于心,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女儿萧朔华,她只对萧朔华说,她的私心是希望祝昭能成为祝昭。
陛下寿宴第二日孔珂才惊闻昨夜平康公主诣阙,为求祝昭入公主府而触忤天颜,竟遭批颊。
她心下忧急如焚,立刻遣中使驰赴公主府邸,宣召入宫,使者却返报殿下去了九松寺。
孔珂深知自己女儿的心性,生于天家锦绣,自养就一身矜贵傲骨。
但是平康的傲气,半是睥睨须眉,半是恪守金枝之责。
孔珂追根究底地反思过,萧朔华成为了如今的平康,她孔珂难辞其咎。
平康髫龄稚幼时,孔珂常同她絮絮,吐胸中块垒不平之语,日积月累,致使她忧思之深,犹胜自己。
在孔珂无形的影响下,萧朔华会常常自感肩承千钧,负大雍万姓蛾眉的命运,夙夜匪懈,思之行之,未尝稍息。
孔珂扪心自问,难道她不乐见一国的公主殿下有此襟抱?
她乐见的。
但是慈母衷肠,实不忍所有风霜,只得萧朔华一肩独担。
萧朔华常常和她这个忧思的母亲说,她如今已经不单单是萧朔华了,她更是平康公主,是大雍的平康公主。
而在萧朔华眼中,孔珂是倦看六宫纷争之人,她曾经听闻母后喟叹:“入此宫闱者,皆似飞鸟入樊笼。既陷囹圄,纵使相搏,终是两败俱伤,何如静思同坐,共问一句:你我缘何皆在此笼中?笼外或有豺虎眈眈,笼内却属同命相连。同类相煎,岂非至悲?”
正因中宫仁厚若此,更兼思虑深湛,六宫妃嫔竟也和睦相亲,颇存温情。
萧朔华幼时,萧桓还是皇子,尝于诸位侧妃衣香鬓影间,得沐慈晖,承惠良多,相较君父天威,她反觉与诸位妃子更见亲昵。
是以她心念笃定,身受此恩,当如涓流汇海,泽被苍生,方不负所承之情。
今上膝下三子二女。
嫡长子为太子萧竟,嫡长女封平康公主萧朔华,皆中宫所出。
六宫皆知,圣心眷重中宫,尤其在圣上登基之初,圣上就明诏册立储君,兼之掖庭妃嫔有子嗣者寥寥,故鲜见倾轧相争之态。
第91章 灼灼其华(三)
然人心有清浊,品性分高下。
有不慕荣宠者,自有利欲熏心人。
总会有些许妃嫔为邀圣眷,行止失度,终至玉殒香消。
但是母后每闻此变,未尝深责其咎,只是恻然叹息:“都是时势所迫,不是她的罪过,可叹的是世道。”
所以事后萧朔华回想起来,那日在空照寺中她虽愠怒盈怀,却终是曲宥了赵望晴。
大抵是因为彼时脑中浮现了母后的昔年言语,赵望晴行径,非她之过,实乃世道所造就,身在樊笼,所求者一线生机,何忍深责?
孔珂没有料到,那日之后萧朔华于九松寺中盘桓数日,她因有要务相托,只得移驾亲往寻之。
孔珂到九松寺去找萧朔华的那日,她正在寺庙廊庑之下凭栏独坐,目光渺然又空洞地望着天际墨云翻涌,沉沉欲压千山。
萧朔华见母后至,虽然惊讶,但还是迅速敛去眉间木色,依礼肃拜,不愿叫自己的母亲看出自己的低落情绪。
母后莞尔,屏退了鸣兰,拉着她的手复又坐于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