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柔声问:“朔华缘何怏怏?”
萧朔华默然。
母后将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腕间,温言道:“你父皇性秉天威,大抵居高位者皆类此,母后今日前来不是想要你体谅君父,只是你胸中若有不平,尽可倾泻而出,若不得倾诉于旁人,便倾诉于母后,莫要自咽凄声,独承风露,好吗?”
萧朔华凝睇自己的母后,嗤笑低语:“我已及笄成人,焉能复效髫龄稚态,只知依恋慈怀,乞怜求慰?”
母后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笑意如春阳温煦:“龄齿虽增,但是朔华永远是我的掌中珠,这是永世不移的。”
萧朔华闻言,双目倏然微红,鼻头微微一酸,万般委屈终于奔涌而出。
她泣诉自己已经身如茧缚,却还想着振翼救天下红妆于樊笼,这个念头痴妄否?蚍蜉撼树否?
母后听罢,指腹轻轻拭过她颊边珠泪:“朔华,世间众人都活在茧中,你能见到束缚住自己的茧,已然胜过浑噩者百倍。蚍蜉撼树,固是妄念。但你岂是蚍蜉?你是大雍帝女,身负天家血脉,掌有万民难及的权柄与声名。所以朔华,你不是蚍蜉,你应当是能破千年巨网的人,但一时之力不可竟全功,当锲而不舍,今日解眼前,明日松身畔。救一人,即破一结,启一智,即断一纬。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记住母后的话,莫效夸父逐日,但效精卫衔石。眼中不必只见巍巍千山,而是要见足下寸土,心中不必唯念茫茫万姓,也可只念眼前一人。你于九松寺中开蒙昧之智,于闾巷之间救孤弱之身,这就是衔石。你所燃的星火,能照一隅暗室,能引一人同行,便是不负此身,不负此志。”
“所以,朔华,莫问可否撼树,而是要问今日是否衔石。”
孔珂言语未尽,却点到为止。
衔石填海,日增一砾,累世之功,终有填平的那一日。
蚍蜉撼树,万喙同啄,昼夜不息,终有撼动的那一日。
到那时,千载锢锁,一朝尽碎,万重樊笼,不复存在。女子得卸枷锁,舒眉宇,行止随心,吐纳自在。蛾眉共须眉齐立,同担天地经纬。
万烛同燃,千臂齐举之日,她所追求的,自在其中。
只是彼岸迢遥,她也知道那一日会很远,也会走得很艰难,会道旁染血,会碑前青丝。
但春野不惧岁寒,顽石难阻东流。
乾为天,是为男子,坤为地,是为女子,坤乾终会同,所以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可她自知此身如朝露,难见破晓之光,却还是热烈地期盼着清风渡关山,却还是坚信那一日的到来势不可挡。
浮生至此,她孔珂这一辈子除却深锁宫闱,除却行止如临渊履冰,对于自己的际遇,她倒也觉得无甚憾恨。
唯有念及此生终不得见那样光明一日的到来,胸中油然生起一股隔世之悲。
此般心境,大抵与放翁心事遥遥相契。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而她大抵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坤乾同。
萧朔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与父皇相争,不就是为了救祝昭?母后也有私心,也想让
祝昭只成为祝昭,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或者是拉拢谁的筹码。”
萧朔华抬眸:“母后......亲见过祝昭?”
“崔翁致仕后与穆尚宫归隐濯陵,祝昭是他们在濯陵的学生。我见到祝昭的第一眼只觉眼前一亮,我在宫里住得久了,很久没有见到这般不假雕饰,野趣天然的女子了。所以我私心想要帮她,想要让她只当自己,你我母女二人所求的是一事,不如听听母后的计谋?”
萧朔华眼睛亮亮地望向她。
她们要等待一个时机。时机很巧,不久后袁阿翁逝世。
于是母女二人面见陛下。
萧朔华曾属意于袁琢。孔珂先诣御前,婉转陈情,为平康那夜冲撞圣颜请宥。待父女嫌隙冰释,天伦复睦之际,平康赧然自陈那一夜失仪,实在是因为自己心中芥蒂未消,余情未了,难容他人侍奉中郎将左右。又言中郎将不日将扶灵赴瑕州,自己恰好食邑瑕州,她希望能够随行相从。
较之妄议朝纲又暗蓄锋芒的公主,眼前沉溺痴嗔又只知儿女情长的长女,自是更合圣心。
加之陛下本不乐见袁琢携妻扶灵返乡,生怕他借守制之名,羁留瑕州,不复归来,渐失掌控。
平康公主此请,正中下怀,他当即抚掌莞尔应允:“那平康好生盯着袁听之。”
随祝昭一路前往瑕州,这是孔珂的第一步棋。
临行前,孔珂亲送萧朔华至宫门。二人皆着素裳,立于将晓未晓之时,天际还泛着隐隐的鸭壳青。
平康公主敛衽深拜。
皇后待其起身,方徐步近前,唇畔噙笑,语声低缓,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私心:“祝昭这个姑娘栖身宫阙之外,又居皇城之远,性如野鹤闲云,质若璞玉浑金,她博览坟典,灵台敏慧,善感多思。年少之时,我欲集群钗行止,勒石青简,传之后世。但是此志我恐今生难酬。只盼你再见到祝姑娘时,多带她观深巷寒织,荒村辍学,祝姑娘灵犀一点,自会洞明,她会明白我的未竟之托的。那时,她会问起你的名姓,你如实相告即可。倒时还请朔华传信于我。”
这是孔珂的第二步棋。
彼时的平康公主不懂皇后最后两句的含义。
晴雪的那日,平康公主在空照寺尽数相告,同时,她也言明了要助祝昭脱身的谋划。祝昭闻之恍然,相告自己与中郎将早有此议。
平康公主闻之,朱唇微哂,满是不屑:“祝昭,你是我父皇掌中牢牢锁住袁听之的棋子,堪为妙用,焉得轻纵?纵使你的假死之术得逞于瑕州,他袁听之独返朝阙之时,将何以自处?除非他决意送你回濯陵之时就存了死志,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否则以我父皇明察秋毫又多疑善忌的性子,此等欺天瞒海之举,你当真以为瞒得住?届时轻则诏狱再启,重则九死一生。说实话,就算袁听之待你好,我也实难相信他是这般轻身殉义,舍己为人的人。”
祝昭听完,眼睫微颤。
她欲言又止。
该如何剖白,该如何告诉公主,袁琢确实已存死志。
但是此念一起,她却觉得肺腑灼烫,袁琢允诺护送她归濯陵之时袁阿翁尚在,那时候的他难道便已抱定九死一生的念头了吗?
只为践行对她的诺言,他竟能做到这般?
怪她愚钝,此时此刻得殿下点悟才窥破庙堂之上步步皆是杀机。
平康公主觑其神色黯然,忙温言慰解:“哎呀,其中的弯绕曲折你看不出来不是你的问题,袁听之是宦海沉浮多载的狡狐,数陷诏狱,其中关窍利害他自是洞若观火,我虽未涉朝局,但是长于天家,耳目濡染,自然也是知道一二,但是你自幼远遁京城,不谙庙堂倾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事情,像你展卷挥毫,才情冠绝,我们大多数人望尘莫及。所以被袁听之这样的小人所诓骗,何须介怀?我如今不是已经剖析给你听了嘛,我们就谨慎不要入其彀中便好。”
祝昭听她絮絮切切了一大堆,抬眸望向她,莞尔一笑。
这样的话,袁琢也说过。
那时她还仇视他,他说:“尔虞我诈之事姑娘不擅长,可姑娘自有擅长之道。”
祝昭想,若不是平康公主和袁琢二人心障自蔽,嫌隙丛生,若不是他们二人一人金枝一人朱衣,若抛却一切,若不受形骸名位的困囿,他们二人实在是灵台同契。
庄惠之辩,或可同席。
平康公主复又昂起下巴:“本来你这金蝉脱壳计难如蜀道行,幸而本宫在这。”
“父皇允我随行,不过视我为对袁听之痴情未了的女儿,顺便再借由我窥伺他的行止,束其手足,我就是陛下默许的眼线,却刚好可以做你计谋的东风。”
“祝昭死于瑕州的消息,若由他人奏报,必启天疑,惟有本宫上达天听,陛下才不会生疑,以我之妒,证你之亡,可谓天衣无缝。所以你只要依前约,施假死之策,朝堂之上,九重阙下,自有本宫为你执棋,于天心弈局间,挪转乾坤。”
第92章 中心藏之(一)
那日平康轩一别后的一个午后,祝昭登门造访公主府。
先前平康公主曾亲至客栈相邀,那时的祝昭婉拒未至,没料想如今竟肯独自一人来到了公主府。
时值冬日午后,静谧温和,二人坐于水中亭上,共赏寒梅。
祝昭问:“殿下可觉辛劳?世风若此,女子耳濡目染,自弃诗书,因为女子不论读多少书都不能入仕,仕途既绝,学问于女子而言又有何益?此局,恐无解。”
平康公主浅笑:“但我总该做些什么,哪怕无用,不是吗?”
祝昭目光灼灼望向她:“殿下,若不能改变女子不得入仕这一根本,劝学之举,可谓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