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公主默然片刻,像是陷入沉思般轻语道:“你说得是......唯有女子得入庙堂,掌权柄,方能真正运用学识,方能真正知晓学识权位的重要......我们一旦知晓此等好处,又怎会再甘心困守闺阁,又怎会再甘心囿于后宅?我从前,竟是这般愚昧,生生本末倒置,我当先为天下女子争入仕之途。”
说来欣慰,本是她欲点醒祝昭,未料反被祝昭所醒。
女子一旦觉悟,确然势不可挡。
祝昭道:“天生斯人,岂分男女?灵台方寸,何论贵贱?这是殿下向来信奉的,但是世人不信。如果殿下决意要与男子争衡朝堂,从男子手中争权夺势,此路不可谓不艰险。”
平康公主笑意温煦:“可是天地间生出了这样多钟灵毓秀的女孩,若不为,我心难安,毕生抱憾。”
她目光坚定:“本宫既身负贵胄之权,此责当先,本宫是最该挺身而出为女子争入仕掌权之途,争读书明理之机的人。”
“更何况。”平康公主深深望向祝昭,“吾道不孤,想来你今日前来,心中之道,必已分明。”
祝昭肃然应道:“殿下愿于庙堂之上,为女子争权立位,昭,亦愿行遍大雍,以簪为笔,为世间女子立传存真。”
平康公主动容颔首:“德不孤,必有邻,我处庙堂之深,你行江湖之远,所求者一。我坚信,此刻大雍上下,往后大雍上下,都必有无数这般觉醒的女子,我们虽可能终身不得相见,但我等所行之道同归。故吾道不孤,前路虽歧,终当殊途同归。”
吾道不孤。
前路虽歧,终当殊途同归。
到那时,天地同喜。
“殿下,告诉我你的姓,名,字吧。”
当祝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朔华才想明白了自己母后最后几句话的用意。原来自己的母后早就知道祝昭会为天下女子立传。
“姓萧,名朔华,字月堂,是大雍的平康公主。”
深冬之时,天地苍茫,远水悠悠,白鸟翩翩,风拂白梅,其间有佳人。
祝昭郑重起
身,敛衽而礼,屈膝下跪:“祝昭还有一事相求。”
平康公主见状,立时起身,躬自扶之:“但说无妨。”
飘落的白雪自辽阔的天空中落下,消融在地面上。
平康公主从回忆的思绪里抽离,转身往一旁的马车走去,鸣兰连忙跟上。
策马飞奔的祝昭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北风呼啸。
不知不觉,她已经和很许多人见完了此生最后一面。
人之于他人此生,终不过涉足短暂一程。
譬如拉麦,无缘亲见她冲破牢笼的光耀时刻,亦无从得见崔协后半生会过得如何,再如周涤,此生亦恐难复见,也不知他可否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然,有一程能相逢,便足堪慰怀。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二姐姐三姐姐,此生料应不复得见,长兄长嫂并主母诸位,想来亦难重逢。
人或许唯有深知此别就是永诀,心中积年的怨怼与难言方如烟云倏尔消散。
此刻,她正纵马驰骋于宽阔官道之上。
寒风拂面,落雪纷扬。
心中唯觉先前与他们之间的龌龊也罢,温情也好,都如道旁稍纵即逝的风景,倏忽而已。
回想到自己自初入府邸至今日种种,她心头一片释然,遍体舒泰。
思绪飘摇间,又念及袁琢。
他细致又盛大,沉静又辽阔。
她自幼未尝得享偏宠,于人世温情向来谨小慎微,唯恐承恩太重,无以偿还。
但是他的照拂润物细无声,从来都是轻轻给予,淡淡揭过。
故而她不觉间,一步一趋,渐次靠近,心生倚赖。
纯粹的呵护,不露声色的温情,此生漫漫,她不知尚能复得否?
其实当她察觉自己或许喜欢袁琢的时候,只觉得荒唐万分。
她本该畏他,本该厌他弃他。
可她偏偏看见了他。
看清了。
看透了。
看见了他浓墨重彩的苦痛,看清了他温良澄澈的底色,看透了自己对他毫不理智不缘利害全无保留的肯定。
将一个人看见,看清后还是愿意一如既往地对待他,甚至为他心生不平,心疼他的游刃有余独当一面。
如果这样的心意都不是喜欢,何以谓之喜欢?
只是这份欢喜只能中心藏之。
“中心,藏之?”赵楫仰首,望着高悬树梢又随东风轻荡的风铃,将袁琢的话又念了一遍,“这是何意?”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便是此意。
赵楫静候片刻,未闻袁琢应答,便转过头看他,似是随口慨叹:“这铃挂得如此之高,不知四姑娘当初是怎样攀上去的。”
他低声絮絮叨叨几句,就转身进屋收拾行装去了。
方才袁琢与赵楫回到阿翁院中,准备整饬行装,带好赵楫所收集的瑕州知州涉采生折割案的诸般证据,返京述职,却在这株石榴树下蓦然驻足。
风过铃动,清音乍响。
院中这棵参天石榴树自袁琢幼时便已在此,他循声仰首,只见高枝之上,不近不远次第悬着两枚风铃。
赵楫随他目光望去,疑道:“这俩铃铛一直在这树梢?”
“不是。”
“何人所挂?”赵楫不解,“挂铃又是何意?我们被什么江湖组织盯上了?”
“祝昭挂的。瑕州有俗信,悬风铃可引亲人入梦,挂得越高,就越显灵验。”
赵楫闻言,长叹:“哎,这四姑娘是何时悄悄挂上的啊?”
他看得真切,这俩人心里都有对方,可谁都不肯再多往前一步。
“中郎将。”他又追问,“你就真这样让四姑娘走了,将来不会后悔吗?”
袁琢凝望着在风雪中悠悠摇曳的风铃,声息变得轻柔:“不会,我中心藏之,足矣。”
只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分明是皆大欢喜的破局,可为何他会这般难受呢?
大抵是历遍诸事,恍然大梦初醒,心中空茫。
初识她时,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名姓于他而言竟会这般重要,重要到只需在唇齿间无声流转一念都足以让他慰藉满怀。
当年她一句郎君此去,愿如莲实处处逢生叩响了他的心扉,如今他也于心中默念,只觉得这等美好的祈愿不该浪费在他身上,应当尽数重归故主才是。
赵楫收拾好行装,二人策马而去。
小院墙角处,不知何时悄然绽开两朵野花,无人得见。
许是冬意渐褪,春信已近。
萧桓得知袁琢已至元安时,他正于天宸殿内披览奏章。
钱公公自殿外躬身迈着碎步入内,细声禀道:“陛下,中郎将求见。”
萧桓没有立刻应答,他的目光垂落在案头弹劾袁琢的奏疏上,神情淡漠。
此奏是孙湛所呈。
萧桓冷笑了一声,随手丢了那本奏折,方抬起眼来:“让他进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郁结的闷雷声。
风吹宫铃,乱响声在檐角稀碎,有雨滴溅上了袁琢的眼皮。
在他抵达元安半个时辰之后,这座城池罕有地降下一场冬日的暴雨。
袁琢敛衣提摆跨入大,鬓发微湿,一身素服如雪,直身跪于空旷殿前:“陛下,臣袁琢,奉旨前来述职。”
萧桓眯着眼睛望向他,额间青筋隐现,终是按捺抬了抬手:“起身。”
“朕听平康奏报,说你的妻子在瑕州采生折割案中不幸殁了。”萧桓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袁琢自如应对:“臣,是鳏夫了。”
萧桓默然片刻,方缓声道:“爱卿家门,连遭大故,朕心甚恸。”
语带惋惜,目光却如古井无波,细细审视着袁琢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袁琢伏身更低:“劳陛下挂心,是臣之过。”
萧桓拊掌大笑。
鳏夫?他袁琢何止是鳏夫?
翁与妻同丧,期月之内,先是阿翁,再是新妻。
若此时自己再行夺情,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方才所阅奏章,是平康的驸马孙湛上呈,孙湛之所以弹劾袁琢,是因为平康知道袁琢丧妻,为此又闹着与孙湛和离。
萧桓只觉额角阵阵抽痛。
“你知道的,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萧桓忽然止住了笑声,静默片刻,复又开口:“朕要听什么,你心中明白,朕要你亲口道来。”
袁琢却问:“陛下想要听臣说什么?”
“平康的驸马闹到朕跟前,说平康吵着执意要和离,就是为了你。”
还不待袁琢应答,他叹声又道:“听之,你可真是令朕头痛不已。”
萧桓高坐龙椅,目光如刃,细细剖视着他每一分神情。
袁琢闻言伏身,肩背瘦削如孤山。
殿外雷声闷滚,雨骤风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