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媜珠在,媜珠总会温柔地靠在李伯骧身边,抱着他,陪他度过愤怒与不甘的时光。
李伯骧常常会在情绪平复之后握住媜珠的手,轻声叹息说:
“我不过一粗鄙武人,幸得有如此佳妇,才能助我有往后的功业。”
婚后的第四年,媜珠偶然病了一场,李伯骧第一次露出了那样万般慌乱的神情。
他终于在她榻前对她说出了那个“爱”字。
他说他爱她,现在的她对他而言不仅是妻子,是他毕生所爱,他不能没有她。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又该如何走完?他的余生还有什么欢愉?
媜珠微笑着握住丈夫的手:“你对我不公。当年冀州城破,你救下我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你了。可你四年后才爱我。是你欠我的。”
李伯骧连声应下:“是我欠你的,你要好好的,我用我的寿数还给你。”
几日之后,媜珠痊愈如初,并无大碍。
几年后,李家称帝。
她的丈夫成了太子,而她则是太子妃,她的母亲赵夫人被封为秦国夫人。
他们搬去了长安,终于可以长久地夫妻厮守在一起。
在长安的第二年,他们的独子六岁那年,媜珠又为李伯骧生下了一女。
她的儿子被封为皇太孙,她的女儿在自己父亲还是太子时就被祖父直接封为汉国公主。
彼时曾有人进言天子李嶂,说如此厚封孙子孙女并无前例,恐怕是否僭越呢?
可天子与郑皇后却回道,太子妃周氏数年以来持家谨严,上侍公婆、下教弟妹,又养育儿女,劳苦功高,厚封周氏儿女,不过是聊以嘉奖他们生母在李家的辛苦而已。
后来的漫漫岁月里,她在一生顺遂中与李伯骧走完了一生。
不知是否巧合,李伯骧驾崩在了媜珠前头,而且是比她早死了四年。
他死后,她静静地做了四年的皇太后,然后也无病无灾地在睡梦中阖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死后,他们合葬于属于他们的狩陵。
这一生,他都是爱她的。
最开始,他待她以“礼”,后来成为夫妻,他待她以“敬”。
最后才是爱上她。
这个梦境到此为止。
周奉疆醒来后浑身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第72章
这样的一场美梦,对这个时代的任何男人来说都可以算是美满至极了。
对周奉疆来说也不例外。
那梦里的一切,其实皆是他嘴上不肯承认的、他今生最求之不得的东西。
可是当从梦中醒来后不久,他有些恍惚又怅然若失地在黑暗中睁着双眸,眼神不知聚焦在殿内的哪个角落上时,这梦中的一切又以胜过雪花消融般的速度在他头颅中消散。
很快他便快要将这梦中的许多细节忘得干干净净了。
父母的姓名与容颜,那些和父亲一起出征在外的日子,他们父子携手打过的一场场战役,家中母亲的温柔微笑和对他的声声叮嘱,弟弟妹妹们的活泼可爱,自己年少的意气风发……
还有他在那个梦里认识的、见过的人,他的师傅、好友、同僚,他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奴仆,他们是谁?他和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他都记不清了。
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也从未梦见过这些,连那个叫“李伯骧”的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他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甚至他最疼爱的一双儿女……
他的女儿,她被他封为了什么公主?他为她取了什么名字?她享有自己所赐的多少封邑与年俸?他将她嫁给了自己精挑细选的哪个驸马?她是多少岁出嫁?女儿的婚仪上,他和他的妻子又是何等不舍与动容?他们有没有落泪?
他的儿子,他是何时出生的?他的名字是谁取的?他长着什么模样?他是什么样的性情?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皇帝吗?
他都记不得了。
又过了片刻后,他隐隐作痛起来的头颅几乎连他在梦里有过几个孩子、是男是女也快记不清了。
梦中的一切仿若美满异常,是上天亲自为他编织的一场虚境。
梦醒后,所有一切都不能在人的脑海中留下,连那虚无的欢愉也要被收走。
他的心涩涩地抽痛起来,又好似什么地方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无尽的恍惚与惶然。
而他唯一记得的,是媜珠。
初见时她望着他留下的泪,再见面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精心妆饰的盛妆容颜,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她怀上第一个孩子时,他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媜珠柔柔地对他微笑,她说,为他生孩子、为他养育儿女,她不觉得痛苦。
孕中她柔软的腹部日渐隆起,逐渐滚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肚皮,感受着那孩子强劲有力的胎动。
成婚后他外出打仗,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对彼此俱是思念不已。后来待他归家,他们厮混房中数日不曾外出见人。
再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们终于有了个女儿……应该是女儿吧?
女儿的满月宴上,身为太子妃的她雍容而美丽,他抱着女儿,而她含笑望着他们父女。
及至最后,是他终于老矣,江河日下,在榻上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他握着她的手,让她不必为他伤心,让她安心去做皇太后,好好地享受着儿孙的供养,他希望她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
年华老去的媜珠伏在他榻边,泣不成声,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对他说,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纵使有儿女双全、儿孙满堂、无上尊荣、万般美满,可我不能没有你。
她平安顺遂地做了十年的太子妃,五十年的皇后,却只做了四年的皇太后。即便儿女孙辈们使劲浑身解数孝顺她、讨她欢心,终是再难在他死后让她展颜一笑。
有关媜珠的一切,即便只是昙花一现般地出现在他梦中,周奉疆也难以忘怀。
但凡关于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一生里什么也剩不下,唯独只有媜珠。
唯独只有她。
周奉疆长长呼出一口气。
听得皇帝似是醒来,倪常善小心地唤了一声陛下,询问是否要为皇帝点起烛灯。
周奉疆默了默,一手抵着额头,出声吩咐倪常善:“……去叫王医丞来,让他给朕煮一碗安神汤药。”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二次要安神汤助眠的。
第一次还是在多年前媜珠坠楼的那段时日里,他一连数日数日的不敢闭眼,到最后连入眠全成了困难,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媜珠坠楼那一刻的样子。
他声音里都透着疲惫与倦怠,似乎的确是心神不宁。
深夜被拎起来的王医丞很快便抓好了药方亲自端了过来。
周奉疆还是那副倦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栏杆上闭目养神。
王医丞将汤药端来,他也没细问什么便端起饮尽了。
等皇帝服过了药,王医丞又一脸谄媚、似乎十分殚精竭虑为皇帝着想的忠臣模样,压低了声音再端来另一碗汤药:
“陛下,此乃臣竭心为陛下所拟的方子,乃红参鹿茸肉苁蓉枸杞红枣杜仲黄芪茯苓汤,哦,又叫八神汤,可为陛下补益精血、滋养肾气的。”
八神汤有没有用,周奉疆又没尝过他怎么知道?
但王医丞的安神汤的确有大用。
至少,周奉疆在喝完那汤药后,听到他一连串报出来的什么鹿茸肉苁蓉之类的药材时,他的心悸之症已经彻底好了。
神思也不劳累了,心力也不倦怠了。
——怒气也立马窜上来了。
他脸色大变,立刻皱眉怒斥王医丞:“一派胡言、悖语乱词!谁让你自作多情在这胡言乱语的!朕何时让你去端这样的汤药来的!朕何时说过朕要补益精血肾气的!你再敢妖言惑君,朕立刻就把你拖出去打板子!”
王医丞唯唯诺诺口称不敢,又把那汤药高举头顶拼命往皇帝跟前递,存心还要气一气皇帝似的:
“陛下!陛下,臣也是为陛下圣体所思虑,臣都是为了陛下好啊!陛下才方临幸后妃,又负伤见血,夜里自然难免心悸,陛下以为只要一碗安神汤即可,可臣为医者,臣自知陛下圣体所亏空,是故臣……”
周奉疆被他气得快把胸口那个媜珠刺出来的血洞给裂开了。
他厉呵王医丞:“朕算是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天子受天下之养、为何还多有壮年而崩者了!竟是被你们这些逆臣给气的!你在这沽名钓誉自以为忠君直谏些什么呢!你端这药就是来气朕的吗?你昨日才给朕切过脉象,朕正当壮年,身体健壮,朕要不要喝这些汤药你还不知道?”
这老匹夫,让他夜里起来给他熬一碗安神汤,不知是吵了他多大的美梦,他就要妖闹这么大一篇文章做戏来惹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