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这副姿态,周奉疆还真不好真拿他怎么办。
要不是暂且寻不到比他医术还高深精湛的医者,周奉疆哪会容忍他这么多次。
且等着吧。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时再寻到比他更好的医者,他立刻就叫这老匹夫滚出长安去,滚回他老家下田犁地去。
怒气渐渐平息些后,周奉疆想起件事,又问他:
“你平日也照看着皇后的身子,朕已停了那男子避子的汤药了,你看皇后的身子何时能有孕?要不要再给她添置些药膳补一补?”
王医丞放下那八神汤,捋着胡须沉吟道:
“陛下,这子嗣一事上从来也不能只看皇后娘娘一个人。陛下虽停了那药,可圣体残存的凉气还在,多少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影响。恐怕、恐怕还要等上半年后才算无碍。”
“半年后?”
“是,陛下。”
如今已是五月中,从他停药开始算起,也还要再等三个月,至少要到今年八月后媜珠才能……
周奉疆吐出一口浊气。
“朕知了,你下去吧。——带着你这什么八神汤一起滚下去。”
王医丞走后,倪常善入内给皇帝添置了热茶,见皇帝似是怒气未消,他犹豫再三还是劝慰了皇帝一句:
“陛下,陛下勿怒,王医丞侍奉陛下多年,此举也是真心为陛下圣体所虑,并非存心想要触怒陛下的。”
周奉疆听了这话怒气犹存:“这是你想喝了?——倪赐清,去,去把那老匹夫追过来,把那汤端来给你干爹喝了!”
倪常善也连忙告罪:“陛下息怒,这话是奴婢说得不应当!奴婢罪该万死!”
一,王医丞知道皇帝不需要,但为了存心气气皇帝对他们太医署隔三差五的训斥和蹂躏,他还是把那汤药端来了。
二,王医丞不是存心想气皇帝的,他是真心为皇帝考虑,他是真心觉得皇帝需要,太需要了,所以他把那汤药端来了。
身为男人,周奉疆宁愿选择第一种。
就当他遇见逆臣了!
至于椒房殿那边,饶是佩芝,此刻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殿情景,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周奉疆走了,灿娘子低低喵呜了几声,很快从紧张的状态中松懈了下来,赶忙又跳进了床帐内趴在媜珠的身边。
佩芝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张罗着要给媜珠好生收拾一番。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掀开了床帘,看见那满榻零星沾染的血痕和静静躺在其中的媜珠时,佩芝又是被吓了一跳。
她默默压下这些惊恐,也并不敢声张,只端来热水用巾帕将媜珠身上细细擦拭了一番,给她套上新的寝衣。
媜珠的身体尚未从情潮中和缓过来,还有些瑟瑟地发着颤,可她的眼神又是寒凉而无物的。
所幸这一次她并未被弄伤,肌肤之上除了些指痕外并无什么旁的伤处。
这一次在她身上栽了跟头的还是皇帝。
色字当头一把刀,这道理果真对天下男人全适用,哪怕是皇帝,死在这上头也不奇怪。
床榻上的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去洗的,更不好叫旁人知道,佩芝只能命人抱下去悄悄烧了。
灿娘子卧在媜珠身边舔着自己猫爪上的血迹,于是佩芝又用给媜珠擦过身子的巾帕再把它的爪子也顺手擦了擦,灿娘子倒也算温顺地由着她擦,被擦完爪子后,它把自己的爪子递到嘴边又舔了舔,翻个身继续卧在媜珠身边。
佩芝大约是想和缓和缓这殿里的气氛,犹玩笑了一句:“你这瘟猫儿,连天子的龙血也舔过了,想来必要活到高寿上去,岂不和人一般了?”
她这也是一语成谶,灿娘子的猫生确实格外高寿,直到十年后她的旧主琅琊公主周婈珠被放出来时,它仍活于世,并且依旧耳聪目明,活泼可爱,不仅依旧认得周婈珠,甚至还能跳到周婈珠怀里去和她撒娇。
彼时三十五岁的周婈珠看着这只猫,神情又是感慨又是无比复杂。
然,不论佩芝要如何玩笑,媜珠始终神情淡淡,没有丝毫反应。
佩芝只得讪讪地退下。
又两三刻后,她再度入殿内,取来了皇帝上次扣着媜珠的金锁链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坐胎药。
媜珠看见了,但还是什么反应。她也不能有什么反应了。
佩芝将金锁的一端扣在大床的栏杆上,另一端自然是要锁在媜珠脚腕上的,媜珠眼睛轻轻眨了一下,整个人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佩芝并没有这么做。
她将金锁链的镣铐塞进媜珠盖着的绣被内,轻声与媜珠道:
“陛下不知道的,婢冒死违逆君命,不想将这物什扣在三娘子的身上。倘或哪日陛下再来,娘娘若是听到动静了,再扣上去就是。若是婢瞧见陛下过来了,也会进殿提醒娘娘一声的。”
可她不是皇帝的人吗?不是皇帝派来一边伺候一边监视着她的吗?她不是心向着的皇帝的吗?
她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佩芝突如其来表现出来的好意,倒令媜珠的神容出现了一丝异样。
然而,佩芝稍后却又端起了那碗坐胎药,又与媜珠说:
“这药三娘子大约也是不爱喝的。婢且先将它倒进那边的痰盂里,明日再悄悄地端出去倒掉。这事儿婢和三娘子心知肚明就是,婢和三娘子一起瞒着陛下,可好?”
说完,她已走到了痰盂边上,轻轻将一碗汤药倒了进去。
媜珠从榻上支起了身体,抿了抿唇,有些不解:“你为我冒这样大的险?等他知道了他必会——”
佩芝笑了笑:“三娘子知道婢是受了陛下君恩的人,陛下昔年在冀州侯府里,也是太后指派婢去照顾陛下的,所以陛下看重婢,婢也要回报陛下。可是……”
她走到媜珠的床榻边,躬下身子靠近媜珠,压低了声音,言语恳切:
“婢本就是太后当年从赵家带来的陪嫁,婢先是太后娘家的家生子,是赵家出来的,然后才去伺候的陛下。陛下对婢有恩情,婢也照顾了陛下多年的衣食住行,赵家给婢的恩,婢尚未还过,如今这般局面……婢想要三娘子好受些。”
原来是这样。
媜珠自嘲地牵唇笑了笑:“何必呢,抗旨不尊、违逆君命可是大罪。你犯不着为我这样。赵家给过你恩情,可你不同样伺候赵家人这么多年?从来只有我们受你的服侍的,哪有你欠主子恩情的道理。”
佩芝忙又道:“那就只有这般吗?婢就不能真心待娘娘好吗?三娘兴许不记得了,也没人和三娘子说过——三娘当年在冀州侯府里刚出生时,吃的第一口奶水还是婢喂的呢!婢也做过三娘几日的乳母,这亲自喂养过的姑娘,哪怕我是奴婢下人,您是主子,说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僭越的话,我还不能在心里拿您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疼吗?”
其实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的。
当年赵夫人生媜珠时,因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生怕冀州侯府里有旁人包藏祸心,怕自己的孩儿被外面选进来用的乳母们给害了,所以伺候媜珠的乳母嬷嬷们全是在她从赵家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挑的。
彼时佩芝也刚生过一个孩子,正是有奶水的时候,虽则她按理是照顾周奉疆的,不过赵夫人信任她,还是把她又调了过来,叫她以后就负责喂养媜珠。
佩芝的确喂了媜珠三五日,喂的还很好,偏她在这关口忽犯上了时疾来,医者来看了,说她这时疾是需要吃药调养的。
可她若是一吃药,那自己的奶水就不能再喂给媜珠吃了。
赵夫人便说,我生的媜珠虽然金贵,可没有道理为了她这张嘴就害了你的身子有病不能吃药的,这岂不是作孽。遂赏了佩芝一笔银子,叫她归家养养身子,该吃药就去吃药,好好调养了再过来做事。
等佩芝养完病再回来时,奶水也断了,自不会再去做媜珠的乳母,于是又去照顾周奉疆了。
再后来,这桩小的不值一提的插曲也没人有意提起,就连佩芝侍奉媜珠多年,媜珠居然都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吃过她的奶。
听她这样一说,媜珠的神色也有些动容了:“我从前当真一点也不知。”
看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佩芝又继续劝道,“三娘子若是真念着这点情分,婢有一言劝给三娘子听,还请三娘子当真用心听一听,可好?”
第73章
媜珠能猜到佩芝要对她说什么。
这几年中,为了她和周奉疆之间的这些事,她已经听厌了太多人对她的所谓好言规劝了。
所有人都来劝她,劝她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知足认命,那个男人已经待你这样好了,他能让你过上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可这些人却只希望由她来让步,让周奉疆得逞。
为什么从来没人敢去劝周奉疆?为什么他们不去劝周奉疆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