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不道的人是周奉疆,见色起意的人是周奉疆,违逆人伦的人也是周奉疆。
可最后被人指摘的却是她。
媜珠有些恹恹地撇过了头去:“你别劝了,我如今已是这副模样,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样侮辱我就怎么侮辱,他还不够吗?我还要听多少劝才算懂事听话?就算他日我腹中真的怀上兄妹乱伦的苦果,我都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把孩子生下来,我还能怎样?”
见媜珠发了脾气,佩芝连忙低声苦劝她:“三娘子!三娘子,婢知道三娘这些时日里过得不高兴。婢并没有说这话的心思,三娘何苦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惹三娘这样不快,婢真是也不得好死了。”
她低低地叹气:“婢今日有事想劝三娘,也只为一句话。还想求三娘莫再像当年一般轻贱自己的性命了。三娘……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一想活着的人。当年三娘负气之下从绣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了重伤,多少牵挂着您的人,心都给您疼碎了?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给您。——婢再说句罪该万死大逆不道的话了,这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三娘从前都是被男人逼的,现在又是这样,三娘可千万不能再任性了。”
她是来劝媜珠别再寻死觅活学做轻生那一套了。
毕竟媜珠可是有过这样的旧账案底的,她也不是初犯了。
现在谁也经不起她再学一次旧日的做派。
提起这茬,其实媜珠还是有些恍惚的。
昔年留在身上的伤痛,这些年被周奉疆精细的将养着,早已好得看不出一丝痕迹来了,她也再难回忆起当年坠楼后身体重伤的痛苦来。
但有一件事她却没有问过:当年她受伤昏迷后,她身边的其他人都是怎样的反应?
今天正巧碰着佩芝提起,媜珠便也随口问了一嘴。
佩芝忙不迭道:
“三娘以为那时的冀州侯府里又会是何等景象呢?伤在女身,痛在母心。最伤心的当然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得知您坠楼的事儿,当场哭得就晕过去了。后来三娘数日不醒,太后整日以泪洗面,口中声声念叨着说要把她的命偿还给您,说您还正年轻,大好的年岁,怎么能出这样的事。三娘不是一直怨恨这些年太后帮着陛下瞒骗您么?又怨恨太后劝您委身陛下是利用您、作践您,您又恨太后是为了荣华富贵所以不敢和陛下撕破脸……”
“可是当年您出事后,太后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立刻提着剑就去找陛下算账的,太后怀疑是陛下逼得您寻死,那架势恨不得也要把陛下给生吞活剥了,哪里是那等卖女儿的恶母?”
“三娘重伤不醒时,太后实在没主意了,把冀州城里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啊和尚啊也全找了一遍,叫他们到三娘院子里来念经祈福做法的,只求三娘能早点好起来。太后还不停地跟那些和尚道士们说,只要能换命,把她的寿数换给您也成,只为您能好起来,叫她这做娘的当场被雷劈死她也甘心。”
媜珠垂眸落泪:“我知道母亲是疼我的,是我伤了她的心。那天她召我去承圣殿,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佩芝就款款地安慰她:“太后为人母是不会记着这些的。三娘哪日再去瞧瞧太后,您给她低个头,当娘的保管就不再提那些事了。”
媜珠沉默片刻,用指节抹去眼下的泪痕,又问她:“那旁人呢?我坠楼后,冀州侯府里旁人又是如何?”
佩芝嘲弄一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表面上宽慰两声罢了。三娘重伤未醒,您的几个弟弟就有眠花宿柳在外头嫖宿寻欢的,这手里银子花完了,甚至还大摇大摆又来追要的,他们能为您伤心到哪里去?连太后的万分之一也比之不上,只怕没在背后偷着乐就算好心了。您可别觉得是婢子编排的,这事儿当年整个冀州城都知道。至于您那几位姐妹,哼……”
她口中啧了两声,也没再多说。
媜珠闭了闭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从前母亲是对的。是我错了。”
是她不该不听母亲的话,非要把真心分给了那些不值得的人。
其实佩芝话说到这里时,是等着媜珠再追问一句“那他是什么反应”的,可是偏偏媜珠没问。
她就是不问。
她虽不问,佩芝也还是硬着头皮主动提到了这个人。
“当年三娘子伤成那般模样,除了太后之外,最伤心的就是陛下了。其实陛下对三娘的心疼,和太后比起来也不差什么。陛下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熬着、守在您的病榻边照顾您,一连熬了数日不敢闭眼,到最后连觉也睡不着了,还要请王医丞来煮了安神汤才能勉强睡下一时半刻的。”
媜珠不吭声。她似乎根本不想再提到这个人。
佩芝只好再度试探性地问她:“三娘眼下可莫再如当年一般想不开了。不谈别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个年岁了,她也受不起这个惊吓啊!”
媜珠有些虚浮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
“我当年,——我根本就不是想寻死。那天晚上我和他又是大吵了一架,我是气急了想跑出去的,谁知我忘记自己竟是在楼上,跑出去时又太急,就这么一下扑到栏杆上跌了下去。”
媜珠望着佩芝:“你不信吗?”
佩芝惊愕地愣在当场,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不是媜珠此时此刻自己愿意张嘴提了,饶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的那场惨剧竟然只是因为她的无心而发生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想自尽的。
而她根本从未想过要寻死。
良久之后,佩芝又问媜珠:“那……以那时候的形势,若是陛下后来逼您逼得更迫了,您会再……”
“不会。我不会轻易寻死的。我跟他闹的时候虽则动辄要寻死觅活,可那只是吓他的而已。”
佩芝又追问:“那如果那时候没生出您坠楼的这桩事来,之后陛下在您没失忆的情况下强行要迎娶您为妻呢?您会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
媜珠以前还真的没想过。
如果她一直没有失忆,而周奉疆一定要得到她,她会怎么样?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媜珠思考的时间比刚才佩芝在错愕之下沉默的时间还长。
最后,媜珠是这样告诉佩芝的。
“如果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周三娘子,也许不需要她失忆,她最终还是会顺从了的。毕竟,她母亲赵夫人也会跟着劝她嫁给兄长,她只能嫁。婚后,若是他待我尚好,没有如今时一般轻贱我、侮辱我,等我再给他生了孩子,也许我就真的认命跟着他了。
再等到婚后我稍稍冷静些,他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告诉我张道恭并非我的良配、告诉我我家中的亲人手足对我并非真心。
……也许我真的就会这样和他把日子过下去吧。”
如果他能对她稍微有一点尊重,守着从前做兄妹时候的情意,或许她也还能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的。
“那如果后来有人说能带您走,能带您去见张道恭,您会再想着逃出冀州吗?”佩芝问。
媜珠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佩芝心下了然,再没有多问了。
——周奉疆当年劝媜珠一直没劝到点子上。
他让媜珠别嫁给张道恭,他总是来来回回说那两句话,说张家的天下马上就要完了,你嫁给张道恭一定得当亡国奴,你是想和他一起沿街乞讨要饭吗!张道恭给不了你永生永世荣华尊贵的生活的!
然而周奉疆并不知道,深陷于情爱之中的女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等话。
你告诉她她的情郎身上没银子,她越发觉得这是自己和情郎情比金坚的象征。
我的情郎越是穷困潦倒,我就越是要陪着他!我非要陪他吃苦!越是吃苦越能显得我们彼此山盟海誓永结同心!
要是你一来劝我,我听说我的情郎穷困了我就抛弃他,岂不显得我这等女子何其爱慕虚荣、嫌贫爱富?
我非不听劝。
周奉疆越劝,媜珠越是来劲非要嫁。
他要是当年就把张道恭的真面目扒出来给媜珠瞧瞧清楚,媜珠反而能真的死心了,不会再闹着要嫁了。
但周奉疆偏偏也没这么做。
因为比起人品来,他自觉对于张道恭来说并不占优势。
那时候的张道恭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周奉疆也是恶种一个,就算是情敌,他又哪里好意思攻讦别人的人品?
你张道恭是小人,我周奉疆也不是什么君子,半斤八两罢了。
自那日媜珠刺伤过他之后,周奉疆无事再也不踏足椒房殿半步了。
他不会再过来陪媜珠用膳,夜里更不会留宿于此,似乎他也想铁了心要冷一冷她。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失去丈夫的陪伴和宠爱,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难以忍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