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爱它吗?
也许在产后乍然成为一个母亲,她也逃脱不了天然骨肉血亲的牵连,她会重新爱上她的孩子。
但另一种很大的概率是,她会继续讨厌它。
到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继续一次次的逼她吗?
逼她去抱抱这个孩子,去逗逗这个孩子,逼她在孩子面前扮演慈母模样,逼她去疼爱她不喜欢的孩子?
周奉疆蓦然感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沉默地上前再度抱住媜珠,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媜媜。”
媜珠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却没说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它?不想要它?”
媜珠顿了顿,却仍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呢?”
周奉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应该也就是我的命吧。我就是一个不受自己母亲期待的孩子,哪怕换了一个母亲,我的养母对我也依然没有几分真心疼爱。我在这世上是个多余的拖累,我的孩子也理应继承我在自己生母那里受到的厌恶与嫌弃。——这不怪你,这一点也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
媜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一下:
“我可没有你母亲对你那样的狠心,我也绝不会那样对我的——”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从他怀中仰起头看他:
“妾妄议陛下生母,非议婆母,罪该万死。”
周奉疆不知为何也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温柔而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后脑:
“你说的本就没错,她对我本就狠心恶毒。只不过,世人皆知,我无生母,我皇后的婆母是赵皇太后,以后那个妇人,就不必再提她了。我和她没有母子缘分,我也不是她的儿子了。”
媜珠佯装不解地问他:“陛下……那夜在未央湖上,没有和郑夫人解开心结吗?”
皇帝冷笑:“她抛弃我二十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岂是她三言两语间我就能和她母子情深起来的。她的确是说了几句尚算中听的话,但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儿子,见或不见,其实那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试探道:“妾以为陛下会将婆母迎回宫中为生母皇太后,也理应册封谢氏弟妹们为亲王、公主。陛下若是这样做了,婆母一定会很高兴的。情意都是渐渐滋养出来的,也许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日久了,都会不一样的。”
皇帝满脸嘲讽:“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迎她做什么皇太后?还封她的儿女做王爷公主?要不要我再把她的后男人也接进宫里封一个太上皇啊?索性朕也改随他们一家姓谢罢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什么情意,我不稀罕和她滋养什么母子情分。有的人生下来就亲缘浅淡,我便是这样的人,我活该得不到母亲的疼爱,这是命中注定之事,无需强求。”
——若是眼下赵太后能听到这番话,大约能高兴得一下蹦起来。
说完后,他又低头蹭了蹭媜珠的脑袋:
“可是媜媜,你告诉我,我的孩子会和我是一样的命数吗?”
媜珠道:“自然不会,陛下的孩子生来就有生父的宠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孩儿。陛下说,若这孩子是女孩儿,就封她为镇国公主,愿意无条件地纵着她,宠着她,不管她一辈子嫁不嫁人、嫁什么人,都由着她的心意。”
周奉疆以为她是在试探他有几分真心爱他们的孩子,立刻向她表起了忠心:
“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我一定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她会享有无上的荣华,她会一辈子顺她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她的事情,她一生想怎样纵兴快活就怎样快活。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不求她怎样的懂事、听话、乖巧、孝顺,我只想她活得开心,只要她开心,她在这天下横着走都行。”
媜珠又问他一遍:“陛下当真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吗?”
周奉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
“朕以朕的江山基业向你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媜珠面上也浮起一层冷笑:“那你愿意这样爱我吗?”
他霎时间愣住了。
媜珠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
“那你愿意像爱她那样爱我吗?让我一辈子顺我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我的事情。我不用对着你懂事、听话、乖巧,只要我开心就好。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用嫁给你。”
她厌烦地拂开他的手:“你根本做不到。你说你爱我,你说我腹中的孩子是子以母贵,是因为出自我的腹中才会得到你承诺的殊荣与宠爱,可你对我都不能做到这些,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你身为父亲都做不到这些,你凭什么来索要我对这孩子的母爱?”
她摆起了脸色,“我最厌烦满口胡言没有半句真心的男人了。你走吧,我累了,我要睡一会。”
……
周奉疆怕刺激到她孕期的心情,终是不敢再多和她争辩什么,他只能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将她扶到榻上躺下,为她拢好帘幔,沉默地离开。
灿娘子躲在多宝阁上无声对他龇牙咧嘴几下,看着他走远了,又爬回榻上缩在媜珠身边守着她。
媜珠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时分方醒,她初醒来没多久,尚未来得及梳妆更衣,佩芝便过来通传了一声,说是赵太后过来看她了。
媜珠捏了捏眉心,还未等她说什么,赵太后已满面喜色地一路挤了过来,一气儿在媜珠榻边坐下,媜珠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发号施令起来:
“哎呦,这瘟猫怎么也带到榻上睡了,啧,瞧瞧这处处掉的猫毛,真不检点,难怪你哥哥也不喜欢它上榻,你现在怀着身子,这些小畜生没轻没重的,别冲撞了你,这些畜生哪好养在殿里的?你抱去给我那里养吧,我不会亏待了你的畜生的,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它,等你生完了我再给它还给你。”
灿娘子约摸听懂了几句,有些不高兴地垂下了猫耳朵,用猫尾巴将自己整个团成了一团。
媜珠辩解了几句:“灿娘子我养了好几年的,已通了人性了,成了精的猫妖一般的聪明,它最懂事的,我自己还不知怀上的时候它就嗅出来了,对我从来小心,如何就冲撞我了,您就别管这些了。”
赵太后嘲笑:“那我怎么听佩芝她们说了一嘴,说它上次把你哥哥也抓伤了?莫非就是舔了两口龙血,所以成了精的?”
媜珠赶忙先岔开话题,附在她耳边低语道:
“您不是担心那郑氏的事么?我替您跟他试探过了,他说他绝不会迎郑氏入宫,也不会封谢家的弟妹们名分的。您就别为这些事悬心了。”
赵太后果然立刻忘记了灿娘子这一茬,弯眉笑道:“好啊,也是你把我的心事放在心上了,你哥哥这才算有良心些,生恩哪比养恩重,他敢迎郑氏,我还不让呢!”
趁着赵太后在那头笑着,媜珠使了个眼色,灿娘子畏畏缩缩悄无声息地下了榻先躲起来了。
第83章
其实赵太后对郑夫人及她生在谢家的儿女们犹留有后手,若是皇帝当真有意要迎生母入宫做皇太后,她便会教媜珠设局在周奉疆面前“献谗言”大吹枕头风,说郑氏母子们和皇帝有相克之象,若居于一所,于江山社稷不利,于皇帝的子嗣不利,严重还会妨碍得皇帝断子绝孙生不出一个孩子来。
要是媜珠摆不下脸来去做这种不道义的事情怎么办?
那她就告诉她女儿,一国只能有一位皇太后,只要她周媜珠敢坐视皇帝迎生母入宫欺压她,她就死给她看!看看是她婆婆重要些,还是她亲娘对她来说重要些!
皇帝要是不信这些怎么办?
那她还有各种连环招。
要是这些连环招都无用,又该怎么办?
那她就是硬耗也要把郑氏给耗死,跟她拖上几十年,她也要成为最后的赢家。不仅把郑氏给耗死,她还要把她的儿女们都给拖死,她硬活也要活到太皇太后的岁数上来。
这是赵太后多年以来学会的生存法则。
还好,在她还在这边一厢情愿地把郑夫人和郑夫人的其他四个孩子当做假想敌时,媜珠却有孕了。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孩子来的当真太是时候了!
当王医丞如此向她来贺喜时,连她也忍不住露出了多年以来第一个如此真心而畅快的笑容。
在这个世道里,孩子总是被视为一切新生的希望,有了孩子,一切就都好办了,往后的所有也都有了指望了。
这孩子的到来,犹像大魏这颗新被扶植起来的大树上第一支柔柔冒出来的嫩芽,于这个帝国而言象征着无限的生机。
媜珠只顾着在殿中午睡,定然还不知外头的整个长安城已飞速之间传遍了这个消息,眼下整个长安城已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