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是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为了当场弄死他。如果第一下砸不死他,再砸第二下、第三下,旁人看出来就麻烦了。后来周奉尧死了,我就把他的尸体摆放好,伪装成他起身后冒着雾气不慎摔倒,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死了的景象,果真再没有一个人起疑。然后我便偷偷借着雾气再溜走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意外,连你父亲亲自查看过儿子的尸体后,都不疑有他。”
“堂堂冀州侯长子,就这样死在我一个娼妓之子的手里,哼。”
“对了,你母亲的确知道我要去杀周奉尧,她也支持我去杀,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谋划的。你母亲么,就知道对着唐氏生气,除了天天躲在屋里咒骂唐氏生了儿子也养不长,别的什么也不会。是我一个人设局去杀的周奉尧。”
媜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片哗然。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是彻底斗不过他的。
她根本玩不过他的城府,他的狠辣,她只有被他吃干抹净的份。
那是个令她父亲周鼎伤心至极的秋日,对于周奉尧的死,后来家里人是怎么说的?
是因为那天周奉尧的院子里进了两条恶犬,仆从们怕恶犬乱窜伤人,于是就踏入浓雾中四处去抓这两条恶犬,导致大公子身边无人看顾。
大公子睡醒迷迷糊糊地起了身,听到外头约摸有恶犬叫唤,身边又无人侍奉,心下纳罕,于是便提步向外走去,探探外头的情况。
没想到雾气还未消散,大公子刚睡醒又尚未彻底清醒,脚下一个失足,摔倒了,没成想一下磕在假山石上,就这么殒了命了。
直到十七年后,媜珠才意识到,这一切竟是周奉疆一个人布的局。
他一个人,十二岁的年纪,单枪匹马就杀了冀州侯周鼎的爱子。
他十二岁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到她二十二岁、三十二岁,也没这个本事做出来。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脸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媜媜,它是不是很有趣?这就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这就是我的秘密,现在你听完了,你觉得如何?”
“其实你父亲其他的几个儿子,我也完全有本事如法炮制这样的意外把他们全都杀了的。只是我怕你父亲起疑心彻查下去,就暂且放过了其他人,叫他们多活了十来年。”
他蓦然就对着媜珠起了浓浓的倾诉之欲,也顾不得媜珠到底能不能接受,他就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你还想知道我别的秘密吗?你知道当年我替你母亲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她是用什么来和我做交换的?
——我和她说,我能为她杀了周奉尧,我向她证明我才是她最有用的养子。那么作为交换和对我的奖励,她再也不能收养其他养子,不能再让那些人接触到你,因为我才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妹妹。
我的好妹妹,二十多年来,我为了得到你,杀了多少人,付出多少心血,只为了让你眼中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赵夫人不止收养过周奉疆这一个养子。
媜珠是记得的。
但是也自从周奉尧死后,赵夫人就不再收养别人了,她的养子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
说罢,他沉沉喘了口气,死死盯住媜珠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与变化,
“现在呢?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只会更厌恶我罢。”
可是他说错了,媜珠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和厌恶,她只是有一点被吓到似的,唇色也透着一抹白。
“还有呢?你还有其他的秘密呢?难道你瞒着我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些?”
周奉疆笑了:“你还想再听我说些什么?”
“比如,周奉尧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吗?”
“不是。”
周奉疆果断否认了,“他远远排不上。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五岁那年,我杀了一个经常欺辱我生母的男人。”
那个男人体格魁梧健壮,经常借故留宿于郑娘子处,总会使些手段欺辱郑娘子,而且几乎从不付钱。
郑娘子孤儿寡母地从事着这样的营生,对这样的地痞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他如果只是不付钱也就罢了,他还总是在床榻上殴打踢踹郑娘子。
周奉疆年幼时听着这些,看着这些,心底就渐渐第一次起了杀心。
他想,如果这个人死了,他母亲是不是就不用被他欺负了?
可是他才五六岁,而这个男人这样魁梧,他一个幼童,怎么才能杀了他呢?
他静静思索了很多天。
直到他发现附近有一户人家卖鼠药,是毒性极强的毒耗子的药。
有一天夜里,他悄悄潜入这户人家,偷了一点点的鼠药。
等到第二次那男人来到他母亲榻上时,他趁着他在榻上折腾,躬着身子爬进屋内,摸到了他扔在地上的一个水囊。
他悄无声息地拧开那个水囊,把握在手心里的一点点鼠药抹在了他水囊的瓶口一圈。
做完这些后,他把水囊放回原位,又静悄悄地溜了出去,好像这一切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从街坊邻里口中就传来了这个男人的死讯。
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和他母亲的眼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们母子的身上。
这是周奉疆杀的第一个人。
在他五岁那年。
他的残暴和弑杀是从年幼时便刻进骨子里的,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也从未失手过。每一个他想杀的人,最后必将如他所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只不过周媜珠见到的是他最温柔宠溺、最有耐心的那一面而已。这世上也就只有她见过那样的他。
说完这些所有后,周奉疆看了看媜珠,颇有些落寞怅然地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我是不是吓坏你和孩子了?”
他知道他最真实的一面有多么恐怖,多么肮脏,多么令人作呕,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她,却是质如观音,性若冰雪,何等不染纤尘的人。
媜珠摇了摇头:
“如果他是个男孩,他只会仰慕他父亲骁勇英敢,还会在心底立誓以后要如他父亲一般万夫莫敌,希望他父亲夸赞他一句此子类我。
如果她是个女孩,她生来就会享受着她父亲为她打下来的锦绣江山的供养,她会一面居公主之尊,一面对自己的父亲感激孺慕,将她父亲视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男人。”
周奉疆听了这话心里很舒坦,然这并非媜珠有意奉承他什么,只是站在任何一个孩子的角度上,所有的孩子都只会这样想。
他的孩子一定会是爱他的。
她只是实话实话而已。
周奉疆面上多了些笑意,他又问她:
“可你说的是孩子,那你自己呢?你会怎样想我?”
媜珠垂眸:“身为你的妹妹,你五岁时的故事,我会心疼。身为我母亲的女儿,你杀了周奉尧,让我母亲从此在后宅心安,我替她感谢你。”
“那做我的妻子呢?做我的妻子,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媜珠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瞥过他的桌案,似笑非笑:
“如果是您的妻子赵皇后,也许她会想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瞒着她的秘密。”
而他的答案是没有。
媜珠抿了抿唇:“妾已无事,可否先退下了?”
他以为今天这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或许能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破冰,她好像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排斥他了,于是他借机向她提出了往后继续留宿于椒房殿的要求,媜珠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她用了他说过的话来回答他:
“此皆陛下之家国也。陛下愿意在何处,愿意在哪个女人身边,谁能左右?”
第87章
从宣室殿回去的这一路上,媜珠心中又忍不住细细想了许多。
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平,感到一阵无力和不快,
——因为在他们之间是不平等的。
他比她大,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从她出生直至如今,二十三年来她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长大的。她在他眼里是没有秘密的,他清楚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自她出生后第一天睁开眼睛,第一次会坐,会爬,会走路,会说话,到她长大后曾经两心相许过的第一个恋人,第一个誓死要嫁的未婚夫。
他见证了她成长中的每一步,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在他眼里,她是个没有秘密的存在。
而她哪怕想过叛逆和反抗,也从未逃出过他的手掌心。
二十三年来她对自己的人生只有过两次叛逆的行径。
第一次是当年还在北地冀州时,趁着他不在家中,她偷偷溜出家门想要嫁给张道恭、想要和张道恭一起去洛阳,永远地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那一次是失败的,最终她被他抓了回来,囚于家中,她还被他严厉地斥责管教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