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疆浑不在意地道了个“随她去”,再无他话。
这一夜,当媜珠在周奉疆怀中睡下时,她忽然绝望地发现自己或许是真的再也离不开这重重深宫金殿了。
她忽然在心底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原来她是离不开他的。
她根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贞烈不屈,她其实在意他。
在意他的心,在意他的爱,在意他是如何对她、又是如何对待其他女人的。
从前她恨他,恨他是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如她期待一般地爱她,她从前对他的恨,原来只是来自于她对他的索取没有得到满足,他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来爱她。
按照她的要求,他要永远爱她,护着她,爱着她的母亲,家人,外祖家,还要爱着这生她养她的北地冀州,他还要无条件地纵容她的一切愿望,要支持她嫁给张道恭,支持她嫁去洛阳。
但这些条件,他没有全然做到,始终有那么一两条没有答应她。
所以她才恨他。
——这才是她恨他的根源。
现在她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从一而终地只爱着她一个人。
她还是改不了那样不停地索取他的爱。
他的真心,宠溺,在意,关心,包括他的目光,他的一切都必须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能分给别人半分。
只要他有一点做不到,她就会恨他,她就会不满足。
原来她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慢慢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今天晚上,他和她提起长沙公主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的面容变得丑陋又扭曲。
她变成了她从前最无法理解的那种女人的样子。
善妒。
她好像真的要重复走她母亲的路子了。
母亲恨父亲,又离不开父亲,又在意父亲的宠爱,不准父亲宠爱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
她曾经有些无法理解母亲,现在居然诡异地变得和她母亲一样。
一直以来,她是如何自诩自己的贤德的?
她说,她绝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如果她的丈夫还有别的女人,她不会计较,不会介怀,她完全能接纳她们。
可这一刻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周奉疆和张道恭不一样。
曾经和张道恭在一起时,她一直都知道张道恭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她并不介意,甚至还曾经扭捏着和母亲悄悄求教过,她问母亲说,如果以后河间王娶了别的侧妃,她该和那些侧妃如何相处?
可现在面对周奉疆,她再无往日的心境了。
他不能有别的女人,她不能接受。
她可以继续指责他对她强取豪夺,她可以指责他们的婚姻并非出自她本意,她还可以不停地怨恨他在床榻上对她的罪行,但是他不能有别的女人。
她捂住自己的脸,像捂住一樽瓷器碎裂的缝隙,她不愿去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丑陋,善妒,斤斤计较,贪得无厌,蛮横无理。
她不是那个自视清高的周三娘子。
二姐姐的那句玩笑话又在此时从她脑海中钻了出来。
——假如前楚的江山倒不了,长沙公主和你周媜珠比起来,聪明的男人会选哪一个?谁会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第90章
会不会有一天,周奉疆也将变成她父亲周鼎的样子?
也许随着时日渐长,他不会厌恶她,也不会废弃她,她还是那个皇后,但他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他还会和那些女人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而她也终将戴上她母亲昔日的面具,在怨恨和煎熬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苦地活下去。
不,绝对不可以,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她也不允许他变成这样。
她从来都不肯在心底承认,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想过“离开”他,更没有想过舍弃他。
即便是当年,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奉疆把她亲兄长周奉鸣的头颅砍下来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是“我要和你决裂”“我后悔认识你”或者“我一定要杀了你”,而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是她和他争吵时重复了多年的两个问题。
她只是希望他给出一个解释,希望他悔改,希望他们的关系回到正轨上,而不是想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如果真的想杀了他,真的想摆脱他,其实当年在冀州她有过无数次机会。
他对她根本不设防,在他纠缠她的那些日子里,她随便寻来一点砒霜混进酒水里都能要了他的命。
可她没有,她从未升起过半分这样的念头。
周婈珠当时叫人送给她的那条珍珠手钏,她为什么最终不肯用?
其实当时的她自己也隐隐约约能猜到的吧,二姐姐那么恨周奉疆,那珍珠手钏里的蛊虫未必真的是无毒的,她不肯用,就是不愿冒着这样的风险去伤害他。
她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周媜珠,扪心自问,在夔州驿站那晚,当你推开门看见你兄长在等着你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还有过几分窃喜?”
“窃喜他放不下你,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不论你怎么折腾发脾气,他都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窃喜是他离不开你。”
媜珠满怀心事,又在昏暗中打量了一番身侧的男人,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到底想跟他要什么了。
她既需要他的宠爱,他的关心和呵护,也要他的尊重。
她想要像从前那个小妹妹一般被兄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保护着,柔弱不能经半分风雨;
又想要被兄长当做供台上的神女一般捧着,敬着,不能遭到他的半点冒犯。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只能把这样的精力投射到她一个人身上。
不管是被他宠着还是被他敬着,他只能这样对她一个人,他只能有她。
也许姐妹有时天生注定是冤家,这一夜,这个在周媜珠看来不可能完成的愿望,对于她二姐姐周婈珠来说,实现得却是这样轻而易举。
周媜珠的梦想,不过是她唾手可得的一样玩意而已。
今日傍晚的长安城又下了一场暴雨。
夏日即将消尽,此时的雨水中也渐渐氤氲了几丝秋至的意蕴了。
暴雨和疾风吹落了无数梧桐叶,泛着一片片凄凉沧桑的黄,飘落进这方院落中。
傍晚时,周婈珠倚门而望,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庭院,心中又蓦然涌起无限悲意来。
她这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被困在这样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大半的时间也都是孤独的,无人相陪的。
在洛阳时她已品尝过这样的孤独和悲凉,没想到辗转再来到长安,这样的凄凉更甚。
她知道她眼下的处境。
这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的身边了,她的妹妹们,弟弟们,她周家的宗亲们,所有人和她都隔着一条宽阔的河,他们站在两岸,而她的这一岸只有她一个人。
甚至在陪着张道恭颠沛流离的数年里,先前她从冀州带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婢女们,嬷嬷们,包括她的乳母,也都死的死,散的散,现在的她四面楚歌,看似居于公主之位,却连一只蚂蚁也不如。
蚂蚁好歹还有个热热闹闹的巢穴,还有自己的同伴,还知道自己每日应该做什么。
而她呢?她什么也不是。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
她又想起了段充了。
这是她眼下心中唯一的慰藉,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座孤岛,唯有想起同在岛上的段充才能让她稍感安慰。
只有段充会永远听她的话,会永远站在她这一岸。
他有他的舟楫,他可以离开这座荒凉的孤岛,但是为了她,但是只要有她在,段充就不会走。
周婈珠突然开口询问一旁那个面无表情的婢女:“段充在哪里?段充被关在哪里?”
她知道周奉疆命人把段充也关进了这座琅琊公主府里,但自被幽禁以来,她从未主动开口询问过有关他的事。
听得琅琊公主开口问起,那婢女仍旧是恭恭敬敬却面无表情地答道:
“陛下命人将他一道居于此处,充作公主府内的奴仆,为公主洒扫庭除,砍柴烧火,守夜报更。”
周婈珠挑了挑眉:“怎么,我这公主府里无人了吗?怎么什么杂七杂八的差事都要他去做?”
婢女一丝不苟地答道:“如今琅琊公主府内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个侍奉公主的奴婢,人既少些,他做了这些苦事,就免得公主亲自伸手了。”
“公主眼下只有他这一个奴仆,奴婢等人是宫里的人,是奉宫中之命来此看管公主的。”
周婈珠大怒:“你!”
到了夜幕时分,这场雨依然没有半点减缓的意思,随着这雨水的浸淫,周遭竟还添了几分寒凉的意思,婢女们为周婈珠披上一件外袍,由着她坐在室内静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