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一根细细的刺,一个解不开的乌云疑影。
——那天她在宣室殿书房里看到的长沙公主寄给他的信,周奉疆最后是怎么回的?
他对张玉令说了些什么?
每每一想到这这件事,媜珠浑身上下皆不痛快。
但她的自尊与骄傲又决不允许她主动开口和他问起这些事,这就越发折磨得她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赵太后是知道女儿的心事的。
她可没将这个什么长沙公主短沙公主的放在眼里,瞧媜珠有些郁郁寡欢,私下里她还安抚她道: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男人不是都这样?俗话说,自古以来公主的驸马家里还要纳三房小妾、外头还有五六个相好妇人,何况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苑?我的乖女儿,你不是素来心性最好的么?你爹爹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也没见你埋怨你爹爹好色,怎么轮到你哥哥身上就不行了?”
她哼了声,“可见还是那句老话,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嫌疼。”
媜珠哇一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赵太后大呼小叫,说她尽知道哭,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哭坏了。
见她哭得伤心了,赵太后这才认真安慰她起来:
“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太子,男人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上回不是还跟你说了,想必你哥哥的寿数也不长,再多好色些,掏空了身子,兴许死得更快了。这般你享福的日子不也更快些?等他一死了,那七妃八嫔惹你生气的你也不必给她们脸色,一块扔进皇陵里关起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哭泣的动静顿了一顿,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怕的画面。
她三十多岁时,周奉疆一下旧疾复发病重不治,跟她父亲周鼎一样躺到病榻上没几个月就死了,留下她年纪轻轻受了活寡。
宫里顿时白茫茫的一片,热火朝天给他办起国丧来,她儿子高高兴兴登基当皇帝去了,母亲也高高兴兴当了太皇太后,祖孙两个搂在一起笑得开怀,而她凄凄惨惨地跪在他棺椁前哭得抽抽搭搭,景象好不凄惨!
等他再一死,她的儿女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母亲当了太皇太后只管自己享福,只有她一个人三十多岁便独守空房没了男人,正如日中天的年纪,生生把自己熬得跟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清汤寡水半死半生的。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啊!
天呐!
她一下扑在母亲怀里哭得越发凄怆了。
赵太后气得口中连啧了几声,骂她没出息,
“你爹死时也没见你这个哭法,要是哭坏了我的孙儿,你看我不打死你!”
周奉疆也看得出媜珠这些日子情绪不太寻常。
他以为是自己那晚强迫她用手为他纾解时,累坏了她,惹她伤心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懊悔还有愧疚,待她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对她说句话都是轻声细气的。
仿佛她就是一团纤纤的仙云,呼出口重气就能吹化了她的身子,会把她吹回九重仙宫里去、永远离开他似的。
王医丞对此给出另一番见解,说孕期的女子本就容易伤秋悲春、心情低落导致性情陡变,他这里还有两副旁的安胎药的方子,兴许给娘娘吃一吃是管用的。
咳咳,就是嘛,熬煮起来颇为繁琐,这每一味药材称量抓取也十分零碎。
于是,利用初为人父的皇帝的焦虑心理,王医丞又从中捞了些好处,灌媜珠多吃了两碗苦涩的汤药。
媜珠吃多了汤药,心情仍是未见多少好转,面对周奉疆的声声关怀,她忽有一天淡淡地望着他说:
“你只是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没有怀上它之前,你对我隔三差五呼来喝去,处处训斥,你还会打我。”
周奉疆呼吸一顿。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的确是怕她问起这句话来,怕她问他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让她满意,于是只能先试探着说“不是”。
“哥哥最爱的不是只有你吗?从前是哥哥对你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了,我现在百倍地弥补给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我保证。”
媜珠眸光幽幽地盯着他:“你不是因为孩子才对我好的?”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绝对不是”。
结果她哇一下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所以我给你怀上孩子,你从未因为这个孩子对我好半分?它对你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有可无,是不是?”
“假如有一天我失宠了,你不爱我了,那你也不会再爱我们的孩子了,是不是?”
周奉疆闭了闭眸,头颅嗡嗡地抽痛起来,像有千万只蚊子扑腾翅膀在他耳边飞过,叮咬得他浑身发麻。
也许王医丞说的并没有错。
转入今岁的八月后,秋意愈浓,天气转凉,满目伤秋之景,难免要勾出媜珠心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悲情来。
其实她本性就如此容易感伤叹惋的,做闺阁少女时便已初见端倪。
那时她几个庶出的弟弟们整日不学无术,就喜欢捉了那些鸟儿雀儿兔儿来,用绳子绑住,折磨玩弄至死。
每每知道这些事,媜珠总会伤心很久,她对周奉疆说,她有能力能救下他们手里的那一只两只的鸟雀猫兔,可是这些治标不治本。
她可以救下这一只,但弟弟们手里没得玩了,他们转头还会再去捉另一只来。
无穷无尽,她救不了所有的鸟雀,她心中不安。
甚至,也许她救下一只,还会引得他们多抓更多只来玩弄。
那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周奉疆只会不以为意地回她:“好办,把你弟弟们全打死不就是了,这就不会再叫他们出来祸害生灵了。”
媜珠那时只觉得他在说笑话。
她既早有这样的性情,怀孕之后自然会渐渐表现得更加明显。
她肚子里是个会心疼生母的孩子,自媜珠有孕以来还没有过半分不适的症状,其他女子孕中呕吐,恶心,反胃,头晕等等,折腾也折腾在自己身上,苦头尽让自己受了,委屈也是一个人委屈,实在可怜又不值。
而媜珠不是。
她哭哭啼啼,伤秋悲春,折腾也折腾旁人,她自己只掉了些泪珠而已,折磨得旁人团团围着她转,想方设法要磨破嘴皮子哄她高兴,哄她开心,她自己是毫发无伤的。
前几日媜珠又折腾到她母亲那里去,突发奇想地连连追问赵太后:
“母亲要是当年生了个儿子,现在还会这样疼我吗?”
“我要是有个哥哥弟弟,母亲是最疼我还是疼儿子们?”
“我要是有个姐姐妹妹,诸姐妹中母亲还会最疼我吗?”
赵太后也苦不堪言起来,索性找了个时机装了病,紧闭宫门谁也不见了。
而媜珠对灿娘子亦还有几分问话:“和我二姐姐在洛阳宫里,与如今和我在长安宫里,你更喜欢哪一处?你若能有的选,是和我二姐姐住洛阳,还是愿意与我住长安?”
周奉疆无可奈何,只能命宫人们勤加洒扫,把宫中各处秋日的枯枝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又寻来数匹彩缎,一一裁成花朵形状,一片片扎到树上去,装扮出一副花团锦簇的春日盛景,哄媜珠见了能高兴些。
媜珠某日瞧见后又感伤起来:
“命薄不过如此,浮萍之身,空有艳色,即便攀上了高树又有何用?待到来年人家自己开出花儿来,还是要把你这假花一片片摘下来扔进尘土里的。”
周奉疆:……
连佩芝和倪常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叹气。
或许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对她母亲和丈夫进行“报复”的最好手段。
她不再梗着脖子和他们争吵,不再追问母亲说“你就是卖女求荣,你就是要把我卖给周奉疆换取荣华富贵”,也不再和周奉疆掰扯那些旧事没完没了地争执指责。
她反而似是变得无比荏弱怯柔,会泪光涟涟地百般折磨他们,足以叫他们都吃够苦头,身心俱疲。
这般又过了数日,媜珠又有了个新问题继续追问他们:
“你们是不是都烦了我了?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想着,若不是我肚子里揣着皇帝的种,谁会有那个闲心来搭理我?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你们是不是连再看多我一眼都嫌弃?”
赵太后可以装病,周奉疆却不行,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怀孕的妻子。
他只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哄媜珠稍稍开怀,总算将她在榻上哄睡了。
哄媜珠午睡后,皇帝坐在她榻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起身朝外头走去,他走时长长地轻叹了口气。
就是这声叹气又惊动了媜珠,令她蓦然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以至于一瞬间让她心冷得遍体生寒。
——她觉得他厌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