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中的怨恨一下灼伤了媜珠,连媜珠不由得一阵寒意上涌,手足发凉。
周奉疆对这个女人声嘶力竭的指控并不以为意:
“棋子?你?张氏,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怎么,哪怕没有朕当年对张道恭的算计,你的命就会好到哪里去?”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大可和张道恭姑侄情深,亡国之际跟着你的好侄儿一起逃命,然后跟着他在路上饿死。哦,还可以被沿途的流氓无赖、军士兵卒侮辱骚扰,最后不明不白被人拐走,不知死在何处。你张家那些姐姐妹妹的公主郡主们,最后不都是这个命?”
“还有你的皇嫂陈太后,被士卒宿奸,不堪受辱而死。”
他最后这话像是在安慰媜珠:“朕从不信天生好命之人会被旁人毁运,好命便是好命,坏命便是坏命,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该是好命就是好命,该是坏命就是坏命。
前楚的亡国宗室们,生在这个乱世,注定没有好下场。
前楚公主们不论是嫁给文臣还是武将,不论和皇帝关系亲疏,最后下场都是那样。
就算他从不曾设计挑拨张玉令和张道恭的关系,就算张道恭没有让张玉令和亲,张玉令的命数也只会更差。
而媜珠天生好命,她生来就该做皇后。
前世她是他的周太子妃,周皇后。
今生她还是他的赵皇后。
这些都是旁人无法更改的。
周奉疆如是想道。
张玉令抹了一把眼尾的泪珠,嘲弄地看着帝后二人:
“好命坏命,不可更改?我怎么就不信这话呢?周郎,当年在洛阳你也曾许诺要娶我。若我当时非要嫁给你,非要你娶了我,把我带回冀州北地,我的命是不是就更改了?”
周奉疆头也不回地道:
“朕当年在洛阳会仙楼里许的愿是,愿待建功立业之日,出人头地之时,方可迎娶心爱女子,不叫她跟着朕吃苦受罪。”
“怎么,这里面半个字提到了你?”
张玉令愣愣地看着他,思绪再度飞回了十年前的那一日。
十年前,她十九岁,还是高高在上的长沙长公主。
她恍然悲怆地大笑起来,这一笑就不可止歇。也许以后她都不能再这样痛快地大笑一场了,现在痛痛快快地笑一场,还是值得的。
周奉疆最后和张玉令说的一句话是,
“张氏,朕再说一遍,朕不是你前楚的张道恭,朕不想要的女人,谁都不可能塞给朕。”
……
后来在临死之前,长沙公主想到的又是什么?
她忽然极悲哀地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比那个蠢笨周媜珠聪明多少。
她绝望地发现,她这一生,不仅活得不聪明,而且其实从未被人爱过,也从来没有人真心为她考虑过余生。
看似花攒绮簇、镂金铺翠的前半生,是穆宗皇帝的幼女,继后所生的嫡公主,代宗皇帝一朝最受宠的长公主,背靠着世族高家的外祖家,其实一切都是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父亲穆宗皇帝的音容样貌她根本毫无印象,如今再想想,她这个所谓嫡女、幼女的名头,在父亲眼里什么也不是。
他不过是为了权衡前朝后宫,同时还要兼顾满足他自己的需求,于是在世族中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年轻女子作为继后,毫不在意地宠幸过她,任由这年轻的继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彼时他已年老体衰,精力并不充沛,连这个幼女抱也不曾抱过几次,满脑子想的都是在他成年的儿子里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
后来兄长同父异母、年纪大的可以做她父亲的代宗皇帝即位,因为她生母高皇后曾为代宗美言过许多,代宗对这个继母和她这幼妹也是纵容宠爱。
然而这宠爱更是虚得不值一提,一文不值。
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得罪过不少人,代宗从未说过她什么。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真的宠爱她?还是因为他觉得她有这样娇纵的资本?
都不是。
只是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他在意的人,姑且看她还没有得罪到他头上去,他懒得说而已。
他分明知道她这个脾气以后一定会遭到报应,吃到苦果,但他就是懒得多管她半分。
包括后来,他已决意立河间王张道恭为太子,也知道她和张道恭不睦,水火不容,更知道等张道恭即位了,她这个姑母肯定没有好下场,但代宗都懒得管。
若他是真心宠爱她这个小妹妹,真心为她的将来考量过,那么他一定会设法调节她和张道恭之间的矛盾,一定会好言规劝她,叫她和张道恭好好相处,更会用心叮嘱张道恭好好待她,别和她一般计较。
除了父亲和兄长之外,那母亲呢?她的母亲高皇后爱她吗?
也许也没有那么多。
母亲崩逝那年,她才五岁。
她最后只记得伏在母亲的病榻前,母亲心心念念的最后一件事,是叫她长大后嫁回外祖高家,为高家添光增彩,因为高家上一次迎娶公主还是在七十余年前。
这是母亲对她最后叮嘱的事。——一定要嫁回高家。
她甚至没有叮嘱她,以后好好地活着,叫她乖巧懂事,按时吃饭,天冷添衣。
至于外祖高家呢,看似对她纵容宠爱,满足她的一切索求,实则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捞点好处,让她在代宗皇帝面前为高家多说好话而已。
没有一个人真的为她考虑过,没有人在意她的将来。
至于她自己,更是愚钝蠢笨。
和张道恭不睦,和周婈珠不睦,任性妄为地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她也从没想过,等失去代宗的庇佑之后,她以后会是什么样?
她做的一切事,都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都没有考虑过后果。
还有,她还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了她幻想中那个不值得的男人。她太自以为是,以为但凡是她看上的男人都该爱上她,等着她,一定会娶她。
所以她成了一个没有将来的人,她的一生会这样草草收场。
不过,张玉令并不后悔。在放入那只人偶的那一刻,她就早已知道,此事并非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她也明白若是事败她的下场会如何。
为什么不后悔?
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她总要试一试才好。
亡国之后,她前楚张家的其他公主们是什么下场?
她们的下场也都不好,不明不白死了丢了那么多人,她们都没得选,就这样被人凌虐、欺辱。
而她好歹还能为自己搏上一搏,输了也不可惜了。
既然结局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运气不大好,就像前楚的国运一样,是该走到头了。
生命前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望向身侧监督行刑的宦官:
“我死后,史书会如何记述我的一生?”
这个问题,张玉令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但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宦官竟然对她微微一笑:
“会怎么记述您?”
“——穆宗有女十六。长沙公主,穆宗第十六女,母昭德高皇后。大有宠,因高后故,代宗爱之。主性骄戾,建德不喜,嫁龟昌王乌其莫。越数年,乌其莫死,主归国,病笃,薨,年二十九。”
仔细数来,这段话还不足百字,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公主,您的一生,不过是如此了。我们皇后殿下怜悯公主,不会叫人在史书里为您记上一笔,说您勾结龟昌新王,谋求归国,还许诺为龟昌王索要汉家城池土地和财帛金银,算是保全了您永世的声名。”
“后人一览公主生平,只会怜惜公主一生不顺,不会痛骂您是非不分,通敌叛国。”
张玉令也笑:“你们皇后当然仁慈了,不知道你们的史书里会不会写上一笔,说她是先冀州侯周鼎的亲女儿,和杀了自己兄长族人的仇人滚到了一张榻上去。”
宦官又低低笑了:“我们皇后会是帝母,来日配食天子宗庙,合葬帝王陵寝。她是什么出身未必重要了。”
“但愿她笑到最后,我在阴司地府里等着瞧。”
这一夜的腥风血雨渐渐归为宁静,风浪平息,一众人等都被再度悄悄带了出去。
媜珠被周奉疆抱回了寝殿里。
她似乎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第95章
被周奉疆裹着披风抱回寝殿时,媜珠犹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仿佛方才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如在一场虚幻的梦中。
——今天晚上,是他救了她一条命。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她的命的确是侥幸捡回来的。
媜珠惊魂未定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于一片昏昏沉沉中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思索着今夜之事其他种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张玉令最终在四面楚歌的检举之中被迫认下了罪,但这并非她的本意,若非局势实在对她不利,若不是周奉疆无条件地袒护她这个皇后,张玉令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朝她发难,直到她也彻底招架不住她的质询,引诱着皇帝将怀疑的目光也投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