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媜珠却能感受到他和她道歉时的真心。
也许大部分女人还是愿意吃这一套的,愿意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低头道歉,这样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
前提是,这还是个在外头颇有功业的男人,他在外头无所不能,高高在上,只有你能让他低头。
媜珠眼眶有些湿润,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蝶戏牡丹花纹:
“那都是气话。当时我和二姐姐他们说的,都是些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有该感谢你的地方,至少在你身边我不用和母亲骨肉分离、我也没有尝过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周奉疆笑了笑:“我对你有许多不好的错处,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希望你的一生是欢愉快乐的,我也期盼能多见到你的笑颜。”
媜珠熬了一整夜没有合眼,终于疲倦地拥着锦被躺下,被周奉疆哄着沉睡了过去。
眼见她睡颜宁静,他在她榻边站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在离开椒房殿时,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母亲啊母亲,她终究还是为他留下了些什么,她终于还是在他人生情场上最困顿的时候帮了他一回。
今天他哄媜珠的这些话,多半来源于那夜未央湖上郑夫人对他的所言所劝。
——其实他心里未必认可这样的道理,但只要说出来能哄媜珠开心,那都是值得的。
媜珠这一觉从天明时分睡到午后日头刚刚西斜,起身时是一身的慵懒和惬意,显然这一觉睡得尚好。
佩芝服侍她更衣洗漱,又传膳来让她吃了点东西,喝了坐胎药。
媜珠服完药,静坐片刻,即前往承圣殿看望母亲。再者昨夜之事想必母亲也已听说了,她总要去跟母亲解释解释,叫母亲心安。
可赵太后如何心安呢?
昨夜椒房殿内灯火通明了一整夜,震天动地一般闹了那么大一场,即便消息在宫外压了下来,不叫旁人议论,可赵太后总归是要知道的。
等见到媜珠不紧不慢地过来时,赵太后已气得恨不得怒发冲冠,叫嚣着在殿内骂长沙公主骂了大半日了。
“难怪你二姐姐那死丫头都瞧不起这张玉令!果真是她有这样阴险的毒心!自古以来女人在宫里争风吃醋争抢圣宠的多了,有几人用过这样歹毒的手段残害他人的?我告诉你,要不是皇帝护着你,信着你,现在你外祖赵国公府全家上下都被下了大狱等死了!”
赵太后阵阵胆寒惊诧,只觉得赵家仿佛离被抄家灭族也只隔了一步之遥,堪堪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全家的命回来。
媜珠风轻云淡地劝她安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叫她不必如此悬心紧张。
赵太后冷笑不断:“我就知道,这皇太后的位子也不是好坐的……还有你,媜珠啊,你也该长点心了,都要做母亲的人,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长进不懂事,见谁都是好人?我当年要如你一般痴傻,早八辈子就被人剥皮抽筋吃了个血肉干净了!”
媜珠低头应是:“我以后会多长点心的。”
太后哼笑:“长点心?你现在都还没长心!皇帝要极刑处死张玉令,你为什么还说她杀不得?为什么还要留她一条命?要我看,不仅张氏这贱婢该杀,就连她背后的高家也要抄家灭族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媜珠无奈又跟她解释:“张氏之罪实在罪该万死,可她到底是归国的前朝公主,龟昌先王的遗孀,陛下愿意迎她归国,那是陛下的气量与心胸。若她刚归国就死了,不论是无缘无故地病死了还是因罪被处死,千百年后在史书里都是一桩悬案,不说是陛下被人议论,连妾也不能幸免逃脱。”
然而一切事情的真相,又总不好清清楚楚地公之于众,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说:“天地明鉴,前朝的公主张玉令爱慕我们陛下,她回国就是奔着抢男人来的,因此她设计巫蛊之术栽赃陷害当朝皇后,只为和皇后抢男人。”
这都成了什么了?
所以再恶心,媜珠自己却以为,有些事情也不得不从此按下不提,暂且留张氏若无其事地多活些时日,等到日后再做处置。
赵太后恶毒地笑了笑:
“你想不出处置张氏的法子,总算还是皇帝的手腕狠些,命人处死了张氏那贱奴,将她的尸身丢回了扶风高家。”
扶风郡高家乃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至今已立胤、楚、魏三朝而不倒。
为什么改朝换代了他们高家还不倒,当然也有他们高家人的本事。
譬如就在这一次改朝换代之际,在周奉疆还未登基之时,高家瞧准了风口立刻倒戈,主动联合长安、洛阳两京的世族门第之家,联袂上书叩请冀州侯周奉疆登基为帝,说的当然还都是好听的话,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九州百姓,举目四海,唯有您一人顺应天道,当为人主,万万不可推辞。
到底是造反出身的军阀枭雄,真要在天下人面前封自己做新皇帝了,就算他有那个底子,也是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能缺。
光他自己一个人说他要做皇帝,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得人来一请二请三请,跪地叩首地请他坐上那龙椅,这才算舒坦。这才显得他顺应民心。
不是他得不到天下,而是天下臣民不能没有他这个四海共主。
高家也算是为新朝的皇帝出过力,尽过忠,表够了忠心,皇帝自无对他们这些前朝望族赶尽杀绝的道理。
毕竟,——连周天子还要养着商汤遗留的后裔呢,还要分封夏、商等前朝帝王后裔,哪有改朝换代了就把前朝旧人杀了个干净的道理?
皇帝正好也就留下了高家,还对他们略作安抚,让天下九州各地其他豪绅望族们就此心安,告诉他们,只要忠于天子,天子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
他可是也有几分自诩为仁君的。
媜珠虽委婉地劝过周奉疆可以暂时不杀长沙公主,但周奉疆忍不了这个闲气,昨夜已命人极刑处死张氏,将她的尸首封在木棺里,命人即刻送回她扶风高家的外祖家。
名义上,长沙公主还并没有死,她只是被送回外祖家“安度余生”了。
皇帝还下令,说张氏的尸身不准下葬,就摆在高家的祠堂里,叫高家自行反省。
摆到发臭也不能下葬,也无地给她下葬。
这便是敲打震慑高家的意思了。
皇帝虽包忍了这些世族久经数百年而不倒,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对这些望族门第之流毫不计较。
把张氏的尸身摆在高家,也是告诉高家,别以为你们算什么东西,这一次是朕饶过你们,没有借题发挥株连你们,你们应当对朕感恩戴德,若再有下一次,朕可不会把你们的什么“拥立之功”当一回事。
别以为你们当年嚷嚷了几句要拥立朕为皇帝,朕就承了你们多大的恩情似的。
皇帝的这份怒火不仅牵连到了高家,更免不了发泄到了长沙公主的同党,那位龟昌新王的头上。
他将那只布人偶命人原封不动地八百里加急寄回疏勒边军将领的手中,带着他手书的一份国书,送给了龟昌王,命他给大魏皇帝一个解释。
龟昌王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继而肯定就是百般抵赖狡辩,誓死不认。
疏勒经略使得了皇帝的意思,对龟昌王一再冷笑,直截了当地命他交出边域十座城池谢罪,若敢不从,不论他认不认此事,疏勒魏军将士的剑锋都一定会横到他的王座上的。
龟昌王惊魂未定之下只能含屈受辱地同意了下来,在短短数日之内交出了边域的十座重城。
再后来,龟昌国国内的臣下百姓将士们自然也是万般不肯,不能理解自己国王这样奴颜婢膝地讨好大魏皇帝,遂对他生出愤懑和不满来,谋划着要造反夺权,扶持另一位王子做新国王,然后再去把献出的城池从汉人手中夺回来。
龟昌王自觉自己四面楚歌,这王位坐得也是颤颤巍巍,整日心惊胆战,睡个觉的功夫都怕被人暗杀。
在无限的恐慌和惊吓中,他选择自己先下手为强,不顾一切地要处置国内的重臣与将领,在短时间内于国都中发动了数场大屠杀事件,几乎将自己国内的精兵强将都给杀了个精光。
龟昌国从此后数十年来也再难有于边境叛乱的力气了。
张玉令轻飘飘捧出的一个人偶,最后却还少不了远在万里之外的数万异国臣民为此付出了血泪生命的代价。
然而这些种种后事,媜珠暂且是不会知道的。
当龟昌王献地求和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是两个月后长安的十月秋末。
媜珠腹中的孩子也四个多月了。
待媜珠过了孕初期的种种小心养胎后,皇帝便在宫中大设宫宴庆贺皇后有孕之喜,家喜更逢国喜,添子又添土地,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人生少有的得意畅快之时。
长安城内连着十日不设宵禁,连放十日的烟花直冲云霄,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