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公主若是疼爱这孩子,孩子长大了一心认颍川公主当亲娘,周婈珠要发疯的;
颍川公主若是不疼这孩子,甚至还把对周婈珠的怒火发泄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身为人母,周婈珠知道了更要发疯。
至于周八娘子,那是个不肯嫁人也不肯做公主的奇人,在冀州老家折腾了个道观,自己钻进去当了个要修炼成仙的“九丹真人”,百姓呼之“九丹娘娘”,和周婈珠素日的交情也只能称一句平平无奇。
那孩子若是送到九丹真人处,肯定不能说是九丹真人的孩子,只能跟着她当个道童……虽说八娘不至于虐待孩子,但这孩子长大了除了当道士还能干什么?哦,还能出去沿街算命,当个风水先生。
这还不如记在韩家名下呢!
以周婈珠的心气,更是不愿意的。
而且若是送去了冀州的八娘那里,周婈珠居于长安,恐怕一生都难以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
这两个选项对她来说,无疑都比杀了她还难受。
媜珠也这样提了一嘴,赵太后恨恨地道:
“那就把这孩子送去认张道恭当爹,和张道恭一起关起来,我看她保准就愿意了!”
闻言,媜珠惟有无奈一笑,于是不好多说什么了。
这日晚膳间,媜珠和周奉疆提及此事,周奉疆淡淡颔首,说他已知了。
媜珠又道:“母亲说,二姐姐的孩子生下来,要么送给四妹妹养,要么送给八妹妹养,不过我想恐怕二姐姐都是不肯的。”
周奉疆对此没什么意见,他也懒得关注这些:“听母亲的安排就是。”
他给媜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或许是媜珠口中的那句“二姐姐不肯送走自己的孩子”,仍是令他莫名其妙地再度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自从被生母抛弃过后,哪怕他嘴上说着不会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类似的故事,仍是叫他心中常有怅然之感。
是啊,哪个母亲会愿意送走自己的孩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只有他母亲郑氏愿意。
提起那个远在冀州的八娘子九丹真人,周奉疆想起一茬:
“她说是要给宫里贺喜,刚叫人送来一颗长命丹药,说能为朕延年益寿。”
媜珠立马说:“我知道八妹妹自然是好心,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万不可信这些东西,那些什么神丹妙药的,尽是炉子里烧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炉渣,越吃越短寿,吃多了还能死人的。”
皇帝很遗憾:“可朕已经吃了,又该如何?”
媜珠只淡淡地白他一眼,低头夹了一筷子鸳鸯鱼枣:
“日后妾会好好为陛下戴孝。”
皇帝笑了,“假的,我也不信这些,那丹药我给灿娘子吃了,灿娘要是能活到二十岁上,我就信你八妹妹真的成仙了,封她做国师。”
媜珠被惊得啊了一声摔下筷子,“你敢?你要是毒死了我的猫,我跟你没完!”
她说着便起身唤着灿娘子的名字,要把猫儿找出来,说要从它嗓子眼里把那毒丸子抠出来。
皇帝见状哈哈大笑:“朕骗你的!”
他剑眉星目,俊逸倜傥,“灿娘子也是咱们当女儿一样养大的,朕如何舍得害它!”
这话说的确实不假,抱养来灿娘子时他们膝下并无子嗣,别人怀里抱着孩子,年轻的夫妻也就把这聪慧漂亮的猫儿抱在怀里养着,充作养育儿女一般逗弄,周奉疆从前宠爱灿娘子时,偶尔还会在外头买一只人家逗孩子的拨浪鼓回来给灿娘子玩。
那都是他们在冀州的时光。
他扶着媜珠坐下,媜珠仍是生气,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
周奉疆向她赔罪起来,媜珠一时自己也觉得方才情状实在是好笑,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亦是无声失笑,眼含笑意。
这么多年了,也是到如今才算真有了些夫妻的样子。
若是早就如这样一般,该有多好啊。即便是在宫外的官宦、百姓、商贾人家,夫妻能有这样的说说笑笑,也是十分难得了。
从那一茬的玩笑里回过味来,媜珠又和他复提起关于周婈珠的事情:
“母亲还说了一句,说要把二姐姐身边的那个段充给处置掉,还说要弄进宫里做宦官……我也不知母亲是真心的还是一时气性上来的气话。”
不想这时周奉疆却渐渐止了笑意,目光沉了下来:
“段充不用管他,就让他继续在你二姐姐身边待着吧。”
他说的是“不用管他”,其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要留着他”。
是从赵太后手里保住了这个人。
可他为什么要对这种小得不值一提的人物上了心?
媜珠有些不解,周奉疆轻声说:“年少时和他有过几分交情,不深不浅,仅此而已。”
他只这么淡淡地提了一句,
媜珠莞尔:“我该猜到的,你肯定也认识他。”
如果不认识,如果不是皇帝的命令,段充根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岭南的龙编县。
至于少年往事,那就是军营里那些男儿郎之间的故事了。
同为冀州侯周鼎卖命,段充的父亲就早已是周鼎的部下,故而段充当然也年纪轻轻就跟着周鼎了。
周奉疆认识段充、韩孝直他们……他们都曾有满心热血,一身剑气,觉得自己可以立一番功业,出人头地。
起先周奉疆和韩孝直的关系尚可,不过和段充只是点头之交,不算太过热络。
真正开始有一些交集,第一次是在十四岁那年,周鼎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群年轻儿郎,有他的亲子、侄子、外甥、养子和部卒们,在冀州的山林间巡猎,并且将他们分成不同的队伍,叫他们各自比拼,看最后是哪一伙人猎得的猎物最多、最大。
那一次周奉疆、段充等人都在一队里,他们乌泱泱近二十人一同追逐一只凶残的墨豹,往山林深处奔去,那豹子残忍狡猾,动作敏捷非常,一路不停怒吼,最终渐渐有人跟不上队伍,再追到最后,只有四五个人还能跟得上那豹子的身影。
彼时墨豹已中了两三箭,受了伤见了血,但依然十分凶暴,众人都不敢靠近,只得勒马停下。
最后只有周奉疆和段充两个人敢追上去,在这之前两人没说过什么话,但是在那个傍晚,两人却一言不发地默契非常,交替着拉弓射箭,生生将那豹子杀死在了一处山林间。
豹子死后,周奉疆和段充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墨豹虽死,血腥味却又引来一只离了群的老狼。
老狼虽病,凶性未脱,依然十分可怕。
当时两人其实已经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箭矢也几乎射完了,面对那只老狼虎视眈眈扑上来的厮杀,最后他们两是抄起匕首近身肉搏,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这才制服了那只老狼。
但这时天已黑透,也不便再下山,只能在山洞里将就着熬过一夜。
周奉疆枕着豹子尸,段充靠着那头狼尸,两人一声不吭地借着山洞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咬牙忍着痛,各自处理身上的伤口。
周奉疆当时水囊里的水喝完了。忽然,在黑夜中,段充不声不响地给他丢来一只水囊。
而他也将自己腰间的那瓶金疮药丢给了段充。
那天晚上其实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可他们也都懂得,这是属于他们少年意气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们拖着豹子和老狼的尸体艰难下了山,一路上仍然无话。
不过从此之后,关系倒是有所密切。
——后来两人还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干了不少坏事。这些就更不用多提。
论起情分,虽然不多,但还是有那么点的。
与其说是周婈珠拼命保住了段充的命,其实倒不如反过来说。
可周奉疆更明白的是,那点情分也只能止步于此。他不能给出更多的让步。
比如说,他可以默许周婈珠和段充厮混在一起,但他绝不会亲自开口给段充一个国朝驸马的身份。
罪臣就是罪臣。
就像他也曾念着和韩孝直的那点情分,在他弟弟犯下谋逆之罪时仍然保住了他,但他不可能再重用他,也不可能再给他高官权位。
夜里洗漱毕,就寝之前,媜珠忽然心血来潮翻出了一个做了一半的绣绷,是她给自己腹中孩子亲手做的一个肚兜,平针绣的虎镇五毒如意纹,当中的一只大老虎刚绣了个虎头出来,已然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她有时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那么快地进入到一个母亲的角色中去,许多时候抚着自己的肚皮,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不敢相信这里头竟然真的有个小孩子托生了进来。
母亲她们说叫她自己亲手给孩子做点什么东西,做得多了,母子情意也就更浓了。
于是媜珠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地绣着这只肚兜,虽然绣好的一只老虎头已经很能看出柔母心血、爱子情怀,但那光那一只老虎头,周奉疆看她就绣了一个多月了。当然他也不敢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