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血仇,迟早是要报回来的。
其实多年来他早有在北地边域用兵之意,只是碍于种种缘由才不得不一拖再拖。
他的江山才刚刚平定,他的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在国朝之内还有许许多多要他去忙碌、安定的朝政琐事,就连用兵征伐的粮饷也要从长计议,不能随意挥霍国库。
他被太多的事情掣肘,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动身的时机。
他不仅要在国力恢复之后征伐突厥,而且还一定要亲自去。
太子已满三岁,活泼健壮,聪敏过人,颇有储君风范,而媜珠也不再是年轻懵懂不知世事,这两三年来他也常带着她出入宣室殿内,与她议论国事,也教了她许多她应该会的东西。
皇帝能够安心地走,把长安留给他的皇后和太子。
媜珠先前虽早已隐约猜出他的心意,但当他真的开口和她提及此事时,她还是惊愕难安的。
“陛下……”
她轻声唤他,眼眶微湿,喉间哽咽,万千牵挂和惦念已不必多说,她有她的担心和忧虑,还有那个所有人都害怕的最坏的结果,她不敢直接和他提起。
周奉疆按住她的手,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我会好好地回来,我不会出事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媜珠呜咽不语。
他顿了顿,又说,“该给你的权柄,我都给了。你在长安安心等我回来。……朕若回不来,你的儿子就是天子,你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良久,媜珠才低声开了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用兵动武之事,前朝的朝臣们都无异议,妾更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去拖累陛下,说那些舍不得陛下的话。妾会为陛下守好家国,抚育幼子,孝顺太后。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再说。
——可是我会舍不得你,做皇后时我可以完美无缺、没有儿女私情,做你的妻子时,我不能接受离开你这么长的时间,我只是个普通的妻子、普通的女人。
龙章六年,春四月庚申,天子服武弁,乘革辂,备六军,祭祀宗庙社稷,告之祖先,又祃祭黄帝,宰杀牲畜为祭。
在皇帝临走之前,媜珠几乎是熬红了眼睛,一连熬了十数日,为他亲自裁剪了几身新衣。
太子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父亲将要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将要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很危险的事情。
祖母赵太后命丽正殿的学士们教他背了一首《诗经》里的篇章为他父亲送行,是《大雅常武》篇,讲的是周宣王亲征徐国又凯旋的故事,寓意极佳。
他背得很熟练,声音响亮,底气十足: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
皇帝很欣慰,俯身摸了摸太子戎的脑袋,又问他说:
“这是你祖母和学士老师们教你背的篇章,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话要和爹爹说?爹爹不在宫里,你要听你母亲和祖母的话,知道吗?”
太子戎从脖子里掏出一枚串着红绳的压胜钱铜币:
“阿娘说这是我出生后祖母给我的压胜钱,保佑我平平安安不生病的,我要把它送给爹爹,让它保佑爹爹也永远平安。”
他微笑着收了下来,极言夸赞孩子的孝心,也和他承诺说,爹爹有了你送的钱币保佑,一定会平安顺遂,很快凯旋。
而后他又在夜里太子戎熟睡时悄悄把它放了回去,把那枚钱币压在了孩子的床底下。
媜珠披着寝衣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和他相视一笑。
四月末,天子率军离长安。
媜珠身着皇后翟衣,牵着太子戎的小手,站在长安的城墙上静静看着他的仪仗远去。
她心中已有一种预感,这将会是他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别。她从出生至今,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长的时间,以前哪怕是他在外面打仗,长则数月而已,他中间好歹还是会回冀州一次的。
那这次呢?
至少一年之内,他都不会回来了。
皇帝这一趟亲征,还带去了已经赋闲在家多年的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
多年前韩孝直他弟弟犯下的那桩谋逆之事彻底毁去了韩驸马往后的仕途前程,皇帝也说过绝不会再重用他、给他官职。
而这一回破例,也是看在韩驸马声泪俱下、上书亲乞的份上,皇帝额外开恩的。
——韩驸马说他只求能为天子效力,做军中一个没有官职衔位的无名士卒,为大魏尽一份苦力,偿还他弟弟犯下的罪孽、回报这些年自己享受驸马之位得到的名禄。
他一再这样恳求,皇帝还真的允了。
的确是没有任何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中斥候,倒是又回到了他年少时的起点了。
其实他应当能猜到的,他这一去,多半无命再回长安。他选择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拿自己的命填在关外的战场上,稍稍平息皇帝对多年前旧事的怒火,尽量多保全他一双儿女的将来。
他能猜到,颍川公主未必猜不到。不过颍川公主什么也没说。
周奉疆走后,媜珠在宫里的日子一如寻常,安静而宁谧,按部就班地一日一日过下去。
他留她在长安城内做一个监国皇后,她也以纤薄的脊背撑起了大局,发号施令,统御朝臣,文武百官未敢有不服者。
有赖上苍庇佑九州,他不在长安的时日里,天下一如既往太平安定,海晏河清,既无天灾,更无人祸。
于宫墙之内,她抚育幼子,孝顺母亲,把自己小家之内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自皇帝走后,太后每日礼佛就更加虔诚了,不仅信佛,她还信道,整日叽里咕噜念着一些经文符咒的,媜珠去听了几回,极为错愕地发现她母亲竟然还真是操着一颗慈母之心在为皇帝祈福。
媜珠不由发笑,劝母亲说:“其实他并不大信这些,他说了,他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腥人命,不管是哪里的佛祖来了都不会庇佑他的,他也叫我不必费这些闲工夫给他念经祈福呢。”
太后白了她一眼:“他信不信是他的事,做母亲的,我该尽我的心就要好好尽心。——何况他真不信这些神佛么?你们那年在老君山上要死要活地赌咒发誓,祈求来世还做夫妻的,难道是我记错了?情情爱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不信这些!”
媜珠顿时无话可说,只得默默退下。
数月间,关外的军报一封封传回长安,媜珠一封封地接过,一次次拆开,每一次她的心都悬在生死之际,唯恐看到那些她实在无法接受的消息。
还好,还好,他给她带回来的还都是好消息,他一次次让她的心“活”了下来。
媜珠也给他写去了无数封家信。
她总是写的很简短,她只说,朝内安定,四海晏然,母安,子安,妾安。
妾不敢以家长里短的琐事分了陛下的心神,可是妾的确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给陛下听。
妾倚椒房门,只待君王归。
白日里,她是个好皇后,好母亲,好女儿,许多个夜晚,当她的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时,
……她夜不能寐。
龙章六年的秋天时起,他断断续续命人给她寄回了许多礼物,是皇帝从突厥人手中缴获的各色珍宝,媜珠一件件将它们收好,堆在她的库房里,等着这间宽阔的库房被慢慢堆满时,她想,也许他就会回来了。
后来得知皇帝战胜凯旋,斩突厥王汗首级,扩汉家边域,北逐突厥数百里,已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
他带着一身战胜后的风尘回到长安时,正好又是两年后,龙章八年的暮春时节。
皇帝回来了,他的连襟、颍川公主的韩驸马却终于把性命留在了营州的关外,再不得回。
他死得很平淡,绝算不上轰轰烈烈或是浓墨重彩,不过是在某个深夜里,他以斥候的身份前去侦查突厥军情,不慎被突厥骑兵察觉,于是在力战不敌之后,他被人一刀砍死。
突厥人绝对不知道这是大魏的驸马,若是他们知道,定不会这样轻易杀了他。
事实上,不仅是突厥人不知道,就连韩孝直在军中的许多同袍们也根本猜不到他居然是驸马。
君以军功立身,又在沙场还命,把前半生享有的荣华富贵再度以相同的方式偿还给了命运。
后来有人在他在营帐中的被褥里发现了一封他留下的信,信里说,他若有幸为国为君而死,请陛下千万千万不要因此加恩于他的儿子,不要因此厚封他儿子什么官职,他是戴罪之身,还有能为陛下尽忠的机会,已是陛下额外开恩,让他能死得坦坦荡荡,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若是陛下真的要赏他点什么,就请陛下能善待您的妹妹颍川公主就好了,请陛下可以再为颍川公主挑选一个更好的丈夫,是罪臣拖累了公主,害得公主数年来郁郁寡欢,臣死不足惜。
皇帝寥寥为此叹息了一声,进颍川公主为颍国公主。韩孝直既说不要给他儿子官职,那就给他儿子一个爵位,给了他女儿一个县主的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