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虽然从来都不是最美丽的,最年轻的,最娇艳的,最会讨人喜欢的;虽然她平日里素净清淡地几乎失了一切光彩,但正因如此,她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心就是宁静的。
就连她说的话,也都能挠到人的心尖上去,入情入理,叫人舒坦。
很多年前,也只有她的妹妹媜珠才能让他有同样的感受。
可惜……那个女人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张道恭连连笑了笑:“阿婈此言,甚得朕心。”
见他露出笑意,婈珠也垂眸浅笑,又道,“陛下真龙天子,周奉疆那起子奸贼逆党们自己伤不得陛下,所以就想挑拨陛下的身边人……不过,既然周奉疆能命韩孝直这么做,那么妾身以为,咱们未尝不能效仿此举,也能从周奉疆那逆贼的亲近之人处下手,寻一个人,替咱们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了结了他的性命。千防万防,身边人难防,不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双寡淡的柳叶眼里渐渐浮动着阴毒的怨恨之意,“陛下试思此理,周奉疆既无亲子,又无兄弟,若他现下一死,长安必大乱,陪都洛阳也会大乱,继而中原大乱。陛下趁此机会,兴王道,谋复国之业,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等周奉疆一死,长安报丧于天下,天下再度群龙无首,谁人不当再尊陛下为国主?大楚江山国祚未尽,逆贼一死,九州州郡还再盼陛下共治呢。”
张道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这辈子想要再回到长安,回到他的国都洛阳,只有等周奉疆死了他才能做到。
假使现在周奉疆真的能忽然暴毙而亡就好了!
让周奉疆那固若金汤的天下因他的死而动乱,他们这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南楚小朝廷才有机会乘乱而起,再度谋天下共主的地位。
昔年安史之乱时,若非安氏、史氏皆父子相残,致使安禄山、史思明皆死于非命,恐怕肃宗皇帝也不可能那么快平定这场叛乱吧!
安禄山称帝过,史思明也称帝过,可是后来这些人不还是一个个都死了?天下不还是最终回到了李家大唐的手上?
所以,哪怕周奉疆现在称帝了,也保不准他能在那龙椅上稳坐几年!
张道恭也在等,等着周奉疆就这样不得善终身亡命殒。
然而……
张道恭皱了皱眉,望向婈珠:“阿婈所言,亦朕之意。然如今想从周奉疆身边之人中下手,未必容易啊。”
周奉疆身边的亲信,谁身上不担着一点从龙之功?谁现在不是非富即贵?
他们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主子登基称帝了,自己也跟着一夜之间飞升权贵,正是人生得意畅快的时候,这个时候许以重利去找他们再暗害周奉疆……
别说他们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去干;就算有,他们凭什么要冒着灭族抄家的风险去答应呢?
能在周奉疆身边侍奉的,谁都不是没脑子的蠢货。
婈珠轻轻一哂:“陛下!妾身的意思是,这样的事不必费时费力、以金银财帛之类的去收买旁人,如今正有一个现成的人,她本来就比谁都恨周奉疆,她若能知道陛下的意思,一定会帮陛下达成心愿的。”
“你说的是谁?”
婈珠顿了顿,撩起自己的裙摆,跪伏在地,抬首望向张道恭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
“妾身的三妹妹,如今长安城里的所谓赵皇后,周媜珠。”
第15章
张道恭顿时愣在了原地,良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去了这么久,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再向他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她承载了他年少时的所有爱恋与抱负,是他时至今日仍然念念不忘的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的挫败的滋味。
后来想想,他大半生的失败与困窘,原来都是从失去她开始的。
从一开始,他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从他身边抢走;
到后来,他守不住自己的天下江山,又同样看着他的国都洛阳落入了别人的手里,自己只能仓皇出逃,沦为史书笑柄。
在张道恭神思惘然时,周婈珠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定跪在地上,有些固执地扬着脖颈看着他。
她感到一阵心碎和疼痛,因为她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里看到了怀念、痛苦和求而不得的愤懑。
哪怕这些年里陪在他身边的是她,他心心念念的,也还是她的三妹妹。
当年他失去她妹妹的时候,她妹妹周媜珠也正是十五六岁的年华,如今见到同样娇艳的薛贵妃,在看着同样懵懂而纯粹的薛贵妃的时候,他是否透过这个女人,想起了当年的周媜珠呢?
周婈珠不忍细想。
想得越深,凌迟的都是她自己的心。
周婈珠并没有在张道恭的书房里停留得太久,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周婈珠抬手唤来自己的一个亲卫段充,这人还是她当年从冀州老家带来的侍卫,几乎是她现在唯一还可以信任和使唤的人了。
——细细说起来,当年张道恭所爱者并不是她,那么她是怎么嫁到洛阳、嫁给还是河间王的张道恭的?
那还要从当年周奉疆把已经上了花轿嫁出去的周媜珠抓回冀州说起。
*
周奉疆从那会开始,就没把张道恭这个所谓的河间王放在眼里,更没把大楚天子放在眼里,完全不给他们张家半点脸面。
张道恭寡不敌众,虽然亲眼看着自己的新娘子被人掳走,但最终只能狼狈地逃回洛阳。
他没能偷偷带着周媜珠逃走,到了洛阳,见到他自己的老皇帝父亲后,他又施一计,旋即奏请老皇帝为自己和俪阳公主之孙女、先冀州侯周鼎之女赐婚,老皇帝也允下了,而后就让宫里的宦官带人前往冀州宣诏,赐封周鼎之女为河间王妃,想要将周氏女带回洛阳去。
张道恭是估量着,周奉疆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在明面上抗旨不尊,驳了皇帝的颜面,必须得乖乖再把周三娘子交出来,否则,天下诸侯皆可以此为借口讨伐他。
不过事实上,周奉疆似乎仍然并不在乎。
天子派来的宦官来到冀州后,他就让手下的人打发他们走,还叫那些手下去敷衍宦官说:“圣上要封我们家三娘子做河间王妃?哎呦,真是不凑巧,我们三娘子前月里就病死了。”
反正三娘子是死是活都是周奉疆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北地冀州是他的地盘,洛阳来的太监们能拿他怎么办?
这可就不怪他抗旨不尊了。
然而,当时又有一些周奉疆的幕僚军师们献计苦劝他说,主公现下宜韬光养晦,不能对天子使者不敬,否则落人口实,岂非坏主公之清名、损主公之大业?何况周三娘子不过一女子而已,如何能与主公之宏图霸业相比?河间王既索之,给他又何妨?
周奉疆还是不理。
他根本就没把这些所谓的名声和所谓的威胁放在眼里。
还是她周婈珠自己主动撞了上去,找到了周奉疆。
她说,她可以解他之难。
——那就是让他把她当做周媜珠,送去洛阳嫁给张道恭。
反正张道恭要娶的是周鼎的女儿,周媜珠是周氏女,难道她周婈珠就不是周氏女了么?
索性让他送一个周氏女给张道恭,老皇帝和张道恭还有什么理由对着他发难?
周奉疆在周鼎死后兵变夺权时,虽然对周鼎的儿子、兄弟、侄儿们都一副赶尽杀绝的做派,但是对她们这些没有丝毫威胁的女人,他倒是懒得管也懒得杀。
在他看来,只要她们不整日哭哭啼啼地出来闹事让他烦心,他也仍旧把她们当做养父的女儿一样好好养着。就算把她们嫁出去,也照例贴上一笔丰厚嫁妆,绝不亏待。
所以,既然是周婈珠自己提出要让她嫁张道恭,周奉疆看她一副愿意得不得了的表情,正好也给自己省了点烦心事,遂也没多说什么,打发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财宝,让她自己在周家选了些陪嫁奴仆,就这么送客一样把她送出了冀州。
洛阳来的那些宦官们虽然知道里头不对劲,知道河间王要的是周三娘子而不是周二娘子,但是他们为了交差,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就像婈珠自己说的那样,弄一个“周氏女”拿过去应付差事就行了,谁管你是周二娘而是周三娘?
于是,婈珠便在十九岁那年来到了大楚的皇都洛阳,见到了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的心上人,张道恭。
然后,她就在张道恭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先说好的要娶周氏女做河间王妃,等他发现他娶到的是她之后,她也变成了一个河间王侧妃了。
他只肯用一个妾室侧妃的名分来打发她。
但婈珠依然不后悔,她甘之如饴。
至少她是幸运的,她还是嫁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