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是只有她那金尊玉贵的三妹妹才能碰得到的男人,原本这个男人的眼里也从来都只有她那三妹妹。
可是现在,三妹妹被周奉疆那个娼妓之子强占侮辱,而她这个庶女,终究是嫁给了凤子龙孙、血统尊贵的河间王!
想到冀州的三妹妹在那奸人贼子的侮辱之下,必定早已失贞,夜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而她却终究堂堂正正地来到了繁华富庶的国都洛阳,站在了河间王的身旁,成了河间王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还是为三妹妹感到唏嘘的,也确实心疼三妹妹的遭际,然而很多时候,她还是为自己的好命而窃喜。
成为河间王侧妃的三四个月后,老皇帝愈发病重垂危,立爱子河间王为太子。
她则成为了东宫太子的周良娣。
又仅仅三个月后,老皇帝崩逝,太子张道恭登基。
他虽还未立皇后,却册封良娣周婈珠为淑妃,位分仅在皇后与贵妃之下,而那时他又没有贵妃,所以她实际上成为了他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暂时享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她成为皇妃之后,张道恭按照前例追封了她那早已去世多年的妾室生母为“陈国夫人”,也追封了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这些都是周媜珠的母亲、外祖父母所没有的。
婈珠忽然意识到,这样一算的话,她不仅是张道恭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也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真的赢了。
这是她过往近二十年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日。
可惜,可笑的是,上天从来都不眷顾她,哪怕她好不容易赢了,也只让她赢这短短的八个月。
八个月,她做了八个月的皇妃,做了八个月天底下名分最尊贵的女人。
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张道恭所拥有的天下,是一个动荡不安、叛乱频发的天下,她也并不知道,当时的张道恭,身为皇帝,政令都已经难出洛阳了,还算个什么皇帝?
地方上诸侯枭雄节度使们,各个手握兵权,截留赋税,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哪个不比这个穷困潦倒的大楚皇帝风光体面?
八个月后,蔡州节度使温思程第一个起兵谋反,蔡州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到他攻入了洛阳城下,各地守将皆求自保,竟无人敢阻拦。
张道恭只能在惊惶之下,如丧家之狗般弃了国都洛阳,带着洛阳城里的后妃宫嫔、皇亲国戚、文武官僚们弃城逃窜。
其形其势,如当年逃离长安的唐玄宗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婈珠便一下跌落了枝头,至此失去了从前优渥自得的生活。
也是在逃亡的这一路上,她见证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所有炼狱一般的惨剧,就连她自己,也是频频死里逃生……
她见过有一个怀胎九月突然临产的王妃,因为行动不便,被她的丈夫抛弃在了路边,最终横死;张道恭的叔父江陵王在山路上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乡野鳏夫农户为妻,只为给自己换一碗稀粥果腹。
更有数不清的公主王妃、妃妾宫娥、贵妇千金、舞姬伶人,不明不白地都在路上消失了。
有的人,你昨天还曾在路上见到,第二天,她就忽然不见了。哪怕她们不见了,也没有人再去找寻过。
有的是死了,更多的是被人掳走了,被沿途的地痞乡匪、叛军流氓、乞丐流民……
就连她自己,也是屡次险遭贼手,她从前身边的宫女们,最终一个也找不到了。
甚至有一次夜里,她亲眼看到山路边的浓密野草丛里忽然冒出了几个山匪模样的粗鄙流氓,形状无比猥琐,几乎令人作呕,就这么趁乱拖走了张道恭的一位才人。
而张道恭得知此事后,根本就懒得过问,仿佛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其实那天夜里,那几个猥琐山匪本来想拖走的人,大约就是她自己,若不是当年那个从冀州带来的亲卫段充一路忠心耿耿地护着她安危,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应该是在何处受辱了!
恐怕正是因为没能趁乱拖走她,所以他们才临时改变了目标,将手伸向了她旁边的那个沈才人。
而在她这样艰辛逃难的时候,她的妹妹周媜珠,又在做什么呢?
——她嫁给了周奉疆,做了周奉疆的正妻,冀州节度使夫人,被周奉疆金镶玉裹得跟个宝贝似的养在冀州家里,没受过半点的委屈。
周氏一族盘踞冀州近百年,而乱世五十余年中,外头的战火和狼烟从没有飘进冀州城的一日,没有惊扰了那个天生好命的女人半下。
她才是真正的不识人间疾苦。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哪怕同是一个父亲所生的女儿,也会过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是么?
还是说,就因为周媜珠是正妻赵氏所出,而她只是她父亲的妾室所生,她们就应该过着这样天差地别的日子?
就因为不是正妻所生,所以她这一生就应该被命运戏弄,只能目眦尽裂地看着周媜珠一辈子顺遂无忧?
周婈珠不服命。
*
正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侍卫段充在门外给她叩首行了礼,他过来了。
婈珠连忙敛去面上的愤恨与嫉妒之色,垂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声唤他进来。
段充俯身入内,单膝跪下:“娘娘。”
还不待婈珠先说话,段充又先开了口:“娘娘,臣这几日在山岭间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已经叫人去烹煮了,娘娘多用些吧,正好补补身子。臣还在山崖间寻了两只野山参,可以给娘娘炖在野鸡汤里……”
张道恭现在穷得快要叮当响,跟着他的这些亡国之臣们,也几乎要吃不起饭了,不论男人女人,几乎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谁让他现在丢了天下州郡,没有地方的赋税可收,当然就穷了。
为了填饱肚子,张道恭也早已默许这些侍卫守将们隔三差五出去打猎,寻点野味来吃。
婈珠对段充所说的并没有十分感兴趣,她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是么?那正好,叫人晚些时候把那山参炖的野鸡汤送到陛下的营帐里去,就说是我为陛下准备的,叫陛下务必多用一些。”
说完了这话,她这才对段充说起正事:“你来得正好,这几天你且不必日日都去林子里打猎了,我这并不缺这一两口野食吃。如今我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交代你去办。”
段充闻言便垂下眼睛:“但请娘娘吩咐。”
婈珠笑了笑:“你是和我从冀州老家来的,你从前应该也认识过韩孝直兄弟二人吧?”
段充答是。
当年他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身强体壮,善于马上骑射功夫,这才断断续续地从各地跑去投奔先冀州侯周鼎,被他收入麾下,谋一口饭吃。
从前,他和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还曾经在一个军营的营帐里打过铺盖的。
不过后来,他们当中,混得最好的还要数韩孝直。
能一跃从一个小小军卒成为手握符节的将军、做了公主的驸马,这逆天改命的本事,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婈珠说了句很好,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那你应该知道吧,这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看似面上和睦,实则内里也是各有龃龉,未必那么兄友弟恭呢。”
段充一愣,又低头答是。
婈珠脸上的笑意更深,抬手对他招了招,让他膝行上前,她有真正紧要的事要附耳对他低声说。
她抬手时,似乎有隐隐的清淡幽香从她袖口里钻出来,像是在朝他面上扑去似的。
段充听完后,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周婈珠又问他:“告诉我,你能做到么?”
段充咬牙应下,“臣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婈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露出一个十分安心的轻笑。
还好,还好,人生落到这个田地了,没了父母的庇佑,没有丈夫的一心宠爱,没有子女作为依仗,没有显耀的尊荣名分……但是好歹她还有段充。
好歹她还有一个段充可以使唤,好歹她还有一个这样的心腹,一个永远都会忠心于她的人。
第16章
媜珠近来又有些消瘦了。
冬日里被裹在毛绒绒的白狐裘衣里的她,看上去简直娇小只剩下那么一团。
她本就是身量纤细的人,只要身上稍微掉了点肉,总是容易叫人发觉。
皇帝有时在床榻间托起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也会在|情|欲|纾解之后再度对她皱起眉头:“媜媜,你又瘦了。是近来膳房做的饮食上不合你胃口?还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媜珠浑身绵软地仰躺在轻柔的丝被上,浓雾一样细密的长发铺了满枕,她满面潮红,细细地喘息,下意识地否认了皇帝的所有猜想:“没有……”
她费力抬起雪白的手臂,抚上皇帝紧实宽阔的肩膀。皇帝身上有很多的伤疤,新旧交叠,纵横交错,虽然都已经愈合,仿佛成了他过往岁月的一段沉寂的见证,但是亲手触摸上去,仍然是刻骨铭心般的让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