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媜媜,你要嫁的人是我。”
周奉疆俯身坐在她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言辞恳切:
“起先你兄长不准你嫁我,是因为怕我不能给你尊荣显贵的生活。可是媜媜,我现在已经是冀州节度使,我是冀州的主人,养父留下的家业,现在尽在我一人之手。我可以保护好你,照顾好你。你父母兄长现在也允我娶你了。”
赵家人连连点头称是。
既然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了,于是媜珠就这样被赵家安排着嫁给了周奉疆,成了周奉疆的妻子。
几年后,周奉疆就称帝了,她也变成了一个崭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后,是开国皇后。
在世人眼里,她今时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嫁对了男人,是她当年慧眼识珠,眼光好。
再加上她当年还曾为了他受过伤失忆,这如何不更叫男人对她心生怜意,要加倍地补偿她呢?
是的,即便媜珠失忆,即便媜珠忘记了从前和周奉疆的一切过往,但周奉疆和她之间非但没有因此疏离,反而他越发地珍爱她,呵护她,数年来都是一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架势。
就连他自己都曾说过,她受的伤,是因为他才遭了这样的罪,他一定会用往后余生来弥补她。
*
媜珠在衾被间阖了阖眼,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时,这些过往的思绪又从她脑海中消散了。
她缓缓从榻上起身,宫婢们便开始服侍她梳洗妆扮。
梳妆时,媜珠注意到平素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竟然不在,本来想问一句她去哪了,但是又一想,她不在那自然就是有她去忙的事,由着她忙去就是了,于是最终也懒得张这个嘴问了。
今日天光尚好,媜珠难得有兴致想要出去走走,更想看看琼兰苑里的丹桂菊花。
琼兰苑就是这座长安帝宫中最大的花苑,遍植芳草仙树,甚至还豢养了十几只孔雀在其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极好,媜珠正想在外头多坐一会儿,跟来的宫娥们小心翼翼地劝她该回去了,又说外头秋风寒凉云云,生怕她在外头受了什么风吹日晒一般。
媜珠不耐烦,一一支走了她们,叫她们回椒房殿去取披风、茶盏和点心来,她要在外头多坐一会儿,又折了两枝桂花,叫她们拿回去插在瓷瓶里养,搁在她寝殿里。
待跟随在她左右的宫娥们都走了,媜珠一人闲逛在琼兰苑里,忽又觉得无聊,想到琼兰苑附近就是宣室殿,周奉疆此刻就在宣室殿里。
媜珠不觉起了点娇纵的心思,偏想在这时候去见见他,于是她又挑选了一枝桂花折下,捧在手里,想带去宣室殿给他,放在他御案前,让他批阅奏章时也能时时闻见她最喜欢的桂香。
这几步路走的很快,媜珠踏入宣室殿的殿门里,黄门侍郎们虽然对皇后的到来感到意外,但却无一人敢阻拦皇后,更不敢说什么要等进去通传之类的话。
毕竟,满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独得圣宠,是陛下这么多年的唯一挚爱呢。
媜珠问:“陛下在哪?”
一个黄门郎有些战战兢兢地回了她的话,说陛下在宣室殿左偏殿里召见人,媜珠不待他起身就捧着这枝桂花过去寻周奉疆去了。
在她转身离开后,两个黄门侍郎满脸绝望和恐惧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汗如雨下,相互低语道:
“皇后……娘娘怎么……怎么今日却过来了?这、这,还无人去通传给陛下啊……”
“跟在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呢……难道没有一人提前过来告诉一声娘娘的动向么?”
媜珠今日此举,的确有些异常,但是并不能算是不得体。
只是她平素鲜少会这样陡然闯到宣室殿来要见陛下,实在让宣室殿里侍奉的一众宦官感到意外。
恐怕就连皇帝都大意了,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早就斥退了守在外头的奴婢,因此在偏殿外连一个值守的宦人都没有。
而对于媜珠自己来说,打破她过去五年安稳生活的,也就是从这一件小小的、“意外的”事情开始。
像是破开了一个细碎的口子,顺着这个口子撕下去,她渐渐撕碎了蒙蔽在自己身边五年的巨大谎言,让她终于有机会面对残忍的现实。
*
宣室殿的左右偏殿平常大多是留给官员们在此暂做休整,等候皇帝的召见的。
偶尔政务繁忙的时候,更会有大批的官员在这里商讨国事或是替天子草拟文书圣旨等。左右偏殿里都摆放了大量的文书、古籍、史书、律法,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森然书卷。
所以,当黄门郎说皇帝在这里见人时,媜珠也觉得有些意外。
她放轻了脚步向偏殿走去,想要先绕到书架的屏风后等一等,等皇帝在此召见的官员回完话离开了,她才进去。
一边想着,媜珠一边轻嗅手中这枝丹桂的馨香,想到等会要给她的皇帝丈夫一个惊喜,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点浅笑。
然而,她才慢慢靠近宣室殿左偏殿的门口时,竟陡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啼哭的声音。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声。
媜珠的脚步顿时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从那断断续续诚惶诚恐的哭声里听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昨天上午她才刚刚见过的,她的弟媳,穆王妃。
媜珠的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第3章
天下大乱初平,陛下登基立国方始,并不贪恋女色,后宫只皇后赵媜珠一人而已。
因为多年无所出,媜珠也曾委曲求全地对周奉疆说,她希望为他广纳后宫妃妾,绵延子嗣。
她并不介意他纳妾蓄妃。
但周奉疆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甚至他还不准她再说这些话。
他说,当年她为了嫁给他,不惜和兄长争执以致摔落楼下、重伤失忆,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是他此生唯一珍爱的女人,这辈子他只愿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永远都不会有别的女人。
可是这一天,在他的宣室殿里,他和他的弟媳穆王妃共处一室,她在殿外听到了穆王妃低低的哭泣求饶声。
这种时候,面对这种场景,一个女人脑海里下意识生出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实在不必多说。
然而,这种荒唐的想法并没能在媜珠的脑海中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事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同样听见了另一个男人的哭泣求饶声,此刻这间偏殿里并不只有皇帝和穆王妃两个人。
这个人,是皇帝的弟弟,穆王妃的丈夫,——穆王他自己。
在这个日渐寒凉的秋日里,媜珠木然地捧着手中的一枝丹桂,听到她皇帝丈夫的怒斥声隐隐约约地从偏殿里传出来。
“朕当年在周氏兄弟中留下你一命,许你王爵富贵,让你今时今日得以安稳度日……你当年又是怎么答应朕的?!如今你见朕对你们太过仁慈,又唆使林氏抱着孩子到皇后面前生事挑拨,你安的是什么心?倘若让皇后真的想起当年——”
皇帝言语间提及“皇后”二字,似乎此事还与她有关,让媜珠不由一下子悬起了心。
而此刻的殿内,穆王则似乎被天子的这番怒斥弄得又畏惧恐慌又莫名其妙,一面以头抢地、一面战战兢兢地连忙回答道:
“陛下!陛下明鉴!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真的冤枉!臣也不知林氏这贱妇昨日到底在皇后殿下面前说了些什么、以致皇后殿下想到了兖国公主之事,臣真的不知道啊!臣冤枉、臣冤枉!”
媜珠站在门外模糊听着,穆王之意,大约是想把皇帝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全都推倒穆王妃林氏一个人的头上去。
想到穆王妃两个多月前才刚从产房里死里逃生,为这个男人生下一个粉嫩可爱的女儿……此刻却被他口口声声称之为“贱妇”。
媜珠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穆王的话音落下后,穆王妃含泪哽咽的哭诉声随之响起:
“陛下!贱妾冤枉,贱妾也求陛下明鉴啊,妾昨日真的只是将女儿带入宫给皇后殿下请了安而已,妾真的没有说过半句不该说的话,皇后殿下之所以留妾多坐了一会儿,也只是因为妾的女儿承蒙娘娘恩泽,讨了娘娘一点儿喜欢……妾真的没有蓄意在娘娘面前提起兖国公主半个字!这些、这些、娘娘身边的佩芝姑姑都可以为妾身作证!有佩芝姑姑在,贱妾怎敢在娘娘面前失言?”
听到穆王妃的辩驳之词,皇帝冷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旋即,殿内又响起了佩芝一丝不苟的板正嗓音。
佩芝低声回道:“陛下恕罪,昨日娘娘召见穆王妃母女之时,婢确实随侍在娘娘身边,半步不敢离开娘娘,穆王妃……倒也实在没说过什逾矩之言。”
门外的媜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贯侍奉在她身边的嬷嬷佩芝,此刻竟然也在皇帝跟前?难怪她今日起身时并未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