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顺利占据扬州城,命人传告城内百姓,说冀州军不杀无辜百姓,令黎庶可自安。
母亲听说此事也十分高兴,自以为是从北地兵蛮的战乱中逃过了一劫,当即前往她从前常去的一座佛寺里上香还愿,顺带着添点香油钱,为阖家祈福。
周奉疆时隔十数年再听到他生母的声音,见到他生母的样子,就是躲在那寺庙的佛像之后。
他窥见他生母虔诚地在悲悯的佛像前跪地祈祷,一一为她此生所在乎的那些人祈福。
第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其次就是她的长子、长女、次子、次女。
然后是她过去夭折了的那两个婴儿,祈愿那两个婴儿已经投胎去了好人家,来生定要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下辈子一定还要再投胎到她的肚子里,她会把他们好好地养大成人,成全他们今生还未续完的母子情分。——身为人母,她大约记得她的每一个孩子。
继而是她在北地老家再未能谋面的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儿侄女们,希望娘家一切安好,希望父母能安享晚年,希望弟弟一家吃喝不愁,能替她孝顺好父母。
还有她在扬州的婆家人,包括她日渐年迈的婆婆,小叔子、妯娌,侄儿侄女,大姑子小姑子一家……
她希望她的婆家人也都要好好的,他们一大家子亲戚之间互相帮衬,在这乱世里才能不被人欺负。
最后,她沉默许久,还提到了她的前夫。
她希望前夫战死的亡魂可以得到安息,愿她的前夫可登极乐,来生托生在富贵人家做个闲散公子,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辛苦了。
——当年,周奉疆的生父,她的前夫,待她也很是不错。
她的愿望很多很多,她为她在乎的很多人祈福,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不知名的老妇人。当年在她和谢大郎从冀州逃往扬州的路上,他们一度差点因为精疲力尽而饿死,那老妇人曾经赠他们一人一碗热粥吃,叫他们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她也毕生都坚持为那个老妇人祈福,愿恩人今生太平,来生顺遂。
周奉疆默默地站在佛像后等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听到她再提起他的名字。
他忽然在这一刻意识到,原来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
她在乎所有人,唯独不在乎他。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和她在冀州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招致生母数十年的厌弃和冷漠?
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了。
然而那一天,他静立在佛像后,在那神情慈悲的佛祖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为何落了泪,连他自己也无法止住。
不知过去多久,母亲的声声诵经祈福终于结束,她在庙外玩耍的小儿子蹦着跳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娘!怎么还没完呀,你可说好了今天带我去买何记酒楼的香烙羊肉吃的!快点走呀,再不去人家就卖完了!”
母亲跪在蒲团上,面上浮现宠溺的神色,抬手理了理小儿子的衣襟,嗔怒道:
“没大没小的东西,佛祖跟前你也满口酒肉的,没规矩!”
小儿子不耐烦地拉扯她的衣袖:“走吧走吧!快走吧,我要吃香烙羊肉!”
母亲略带碎纹的眉眼间笑意更深:“好了好了,娘带你去就是了,讨债鬼托生的东西,叫我日日没个安生!”
而他则像是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一只孤魂野鬼,偷偷窥探着旁人的故事。
他的生母令他熟悉又陌生,他第一次真切地察觉到她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远到他们像是从未认识过。
其实在征伐徐州、江淮吴会之地之前,他曾在心中幻想他再次见到他生母时的场景。
他猜测,也许她会对他感到陌生;也许是惊讶他竟然活了下来;也许她会痛哭着上前抱着他,哭诉当年她将他抛下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也许她这些年的确感到后悔,她也一直期盼着再重新见到他……
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在她身上一滴都没能得到的、他视之为奢望的母爱,她可以慷慨如江流海水倒灌一般源源不断地给予她别的孩子们。
她从来都明白如何做一个好母亲,明白如何去爱自己的骨肉。她只是不愿意那样爱他罢了。
两个她生下来不久后夭折了的孩子,这些年她多多少少还供着他们的长明灯,每逢清明、中元,都要来寺中多给他们念经超度,可见她是个多么慈爱的好母亲。
那他呢?
当年她抛下他一走了之,他也不过才六岁,冀州苦寒不比扬州的温暖,她这十几年来有没有一日会想起她抛弃过的那个孩子?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是死是活、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
“陛下,也许婆母她是无心的。”
在讲到这里后,皇帝默然许久,媜珠竟然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哽咽,于是她也在良久的寂静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安慰了他一下,
“陛下,彼时刚经战乱,婆母心中定是惶惶不安,她匆忙拜佛只求平安,当然只能想到眼下身边的人……不经意间漏掉了陛下,也许真的只是无心的。陛下可设法再与婆母相会,若是母子当面重逢,婆母定会喜不自胜,和陛下之间重修母子之情。”
“——我不会再见她。”媜珠话音刚落,皇帝即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媜珠又问。
皇帝最终有些狼狈地侧首:“……后来在扬州城的那几日,朕命人暗中送了她十箱黄金,朕偿还她对朕的十月怀胎生育之恩。她面无异色,将那十箱黄金坦然收下,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说,她也没有再说要见朕。哪怕朕什么也没有让别人对她说,可她身为人母,难道自己猜不到扬州城内的冀州节度使周奉疆到底是谁么?她早就心知肚明,可她并不想认我,她怕我打破她经营的美满的生活。她不见我,我也绝不再见她。”
哦,原来这才是那个故事的真相。
在已经被郑娘子伤心一次之后,他又送上十箱黄金,只为换她主动开口说一句想见他。
但即便如此,那个女人也还是无动于衷。
她无法舍弃的,是她在扬州谢家的安稳体面生活。
那个儿子的出现,——别说他现在是皇帝,哪怕他当时做了玉皇大帝,她也绝不稀罕相认。
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从前在北地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还和别的男人生过孩子。
她是谢家最清白的媳妇,她干干净净,没有瑕疵,一生只为谢家生儿育女。
“她让朕已然伤心过一次,朕,此生都不再见她。既然朕生来注定亲缘浅薄,断之也不可惜。你不必叫她婆母,她不再是朕的母亲,朕也不是她的儿子。”
皇帝定定地看着媜珠:“朕不会为了一份区区母子之情,让自己活得一丝尊严也无,更不稀罕跪地祈求她的怜爱。朕用了二十多年,杀了不知多少人,才终于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尊严、竖起来的威仪,朕绝不会再回头祈求她的后悔和怜爱。朕不仅不再见她,也绝不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在朕心中,世上已永无此人。”
媜珠的眸光静谧,她就这样静静地直视着皇帝。
当一个速来强势独裁的帝王难得地向你暴露他脆弱的一面时,他自然是无比地信任你、宠爱你,所以才愿意袒露他的伤口给你看。
不论是谁得到这样的“殊荣”,都应当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叩谢皇帝的信任,然后极言安抚皇帝,并且一再向皇帝保证,哪怕他的亲娘不要他、养娘不疼他,但是她一定会永远陪在他身边,永远都只忠于皇帝一人等等等等。
然而媜珠并没有。
她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是那样平和。连一点心疼也没有。
甚至,媜珠还淡淡地反问了他一句:
“陛下今日突然和妾说起这些,是为什么?”
皇帝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沉沉逡巡在媜珠身上,媜珠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这就是一种赤裸的打量猎物、打量一块可被食用的肉的神情。
“朕的生母抛弃朕,朕从前无法释怀,现在说放下也放下了。后来朕被养母所养,朕也曾穷尽心思去讨赵太后的欢心,但赵太后对朕只有利用之心,所以后来朕很快也放弃了。媜媜……”
他轻抚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吗,朕最后永世无法放下的人,只有你了。朕在这世上,惟一还可以真心相待之人,只有你。所以你必须永远陪在朕的身边,永远爱朕。”
她是他心头最纯粹皎洁的一片白月光,是他身边唯一真心对过他的人。在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时候,只有她爱他。
他也亲眼见证、陪伴了她的成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到如今。一个男人生命里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这般刻骨铭心的女人了。
媜珠的唇畔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妾之所有,皆为陛下所主。妾对陛下,自当真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