媜珠抱着荷儿,隔着笼子一一指着那些鸟儿给荷儿看,逗荷儿开心:
“这是画眉,这是鹦鹉。”
荷儿当然咯咯笑个不停,高兴得不得了。
穆王妃立在一旁应承着:“娘娘这儿确实是有趣,连鸟儿都养得漂亮聪明,跟外头的没法比。娘娘平素也喜欢到此处解闷么?”
媜珠的笑意忽然淡了淡,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我不喜欢。今日若不是为了逗逗荷儿,我是不想到这地方来的,看这些笼中鸟,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现在她觉得这里很恐怖。
房中一连挂着十几个鸟笼儿,每个鸟笼都是一座坚固的牢狱,这些鸟儿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逃脱的那一天了。
一些新生的幼鸟偶尔还会啄一啄笼子试图逃脱,可只要它们在笼中待的时日长了些,它们就都会慢慢习惯,然后彻底死心,安于现状。
她为什么不喜欢养在缸里的那些大乌龟们呢?
有几只乌龟,其实是皇帝以前在外头打仗的时候给她从野外捞来的,说是小玩意儿,让她养着,解闷而已。
她亲眼见过那些乌龟的变化。
一开始被她养在大水缸里,那些乌龟总是奋力地在水缸边缘攀爬着准备逃脱,它们不停地试探着水缸的边界,整日在水缸中团团转,想要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让它们逃离的出口。
有好几个夜晚,媜珠总能听到它们的爪子不停地剐蹭着水缸内壁的划痕声。
婢子们给它们喂食,它们也没什么兴趣。
可是渐渐地,那些本来野生的乌龟就死心了。
它们不再准备逃离,它们的爪子不再试探囚笼的边界。
它们从前很活泼,后来变得很安静,它们几乎整日一动不动,只会静静地等待着被人喂食。
它们尖锐的爪子也慢慢失去了锋利。
乌龟如此,鸟儿也如此。
她也如此。
穆王妃不知如何接媜珠的话,只能有些尴尬地在一旁笑了笑。
媜珠有点抱不动荷儿了,她把荷儿交到宫娥的手中,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鸟笼:
“总在这笼子里待着,谁不想逃呢?我总想,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像这些鸟儿一样,趁着哪日鸟笼的门没有关好,扑腾着翅膀飞出去就好了,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逛一逛,足以见天地之宽,九州之大。”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穆王妃一眼。
穆王妃心头一跳,脑海中细细一思量,立马陪着笑附和说:
“这倒好办,能讨娘娘高兴的事儿,妾也能替娘娘办成。只请娘娘哪日稍稍别过头去别看着妾,妾就来偷偷替娘娘把这笼门开了,放这些鸟儿出去,等娘娘回过头来看见它们都飞了,可不就高兴?”
她读懂媜珠的暗示。
媜珠说她想逃离,想要离开这个恐怖的深宫,她只能求助于穆王一家。
而面对媜珠的哀求,穆王妃答应了下来。
媜珠莞尔。
她这天下午还格外召见了颍川公主的妯娌冯夫人。
冯夫人还带来了她那因伤失明的儿子韩柏。
韩柏的双目被包扎过,上了几天的药之后,大约也是能见人了。
媜珠牵挂这孩子的伤势,特意召冯夫人母子入宫,她自己亲眼看了看这孩子如今的模样,又让宫中最负盛名的那些医官们也来瞧了瞧他的伤,赏赐了他许多补品、药物。
也许是因为儿子突遭变故的原因,身为人母的冯夫人再也没有了往昔那般滔滔不绝、爽朗大方的模样了。
她今日显得格外拘谨,在殿内坐着,基本上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媜珠问她几句话,她才说些什么,说话的声音也都在发抖。
媜珠以为冯夫人是怕她问责颍川公主小产之事,怕她因为颍川公主的小产而迁怒她。
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般的打算。
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她已经无力再判断谁对谁错了。
她委婉地暗示冯氏说:“大人之间再如何,牵扯到孩子也是不应该。已经闹出过这样的事,还盼往后万万是别再有了。”
冯氏旋即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跪地道:“娘娘恕罪,贱妾明白,此事皆因贱妾而起,妾往后再也不敢生事了。贱妾定会好好地侍奉长嫂,以长嫂为尊,再不敢不明是非、无理取闹。”
媜珠叹息:“夫人能明事理,以后家中和睦,盼公主和夫人一起孝顺长者,让李太妃和家中老夫人也省许多的心。”
冯氏自是连连应下。
这时,冯氏的儿子韩柏用孩童的稚嫩嗓音轻声问母亲说:
“阿娘,皇后娘娘在哪里?我看不见皇后娘娘,可以让娘娘抱抱我吗?也许皇后娘娘抱抱我,以后我就能好起来了,我的眼睛也能看得见了。”
媜珠一听这话,当下心疼得不得了,让婢子们小心地把已经失明的韩柏搀扶到自己面前来,她抱了抱那孩子,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柔声询问他的眼睛还痛不痛,这几日饮食和睡眠可还好?
这孩子自受伤后,浑身都像是掉了一层皮一样,因为病痛而快速暴瘦,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一般孱弱。
韩柏猫儿一样小声地在她怀里哼了哼。
忽地,媜珠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因为她察觉到,这孩子的手里握了个东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探进她宽大的鸾裙广袖内,把一个纸团儿形状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袖子里。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颤颤地给她磕了个头,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德,就被婢子搀扶着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
媜珠的面色凝滞片刻,可在冯氏母子和佩芝等满殿宫娥们的面前,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的手在袖内探了探,寻到了那个东西,然后握住了那张纸团。
那似乎是一封信。
第38章
又略坐了片刻后,冯氏便牵着自己的儿子退下了。
媜珠不仅厚赏了冯氏母子,给了冯夫人许多珍贵的补品药材,也同样关切颍川公主刚刚小产后的身体,给颍川公主同样赏赐颇多。
她希望一切真的能像冯氏所说的那样,在经历了这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悲剧后,他们一家人能痛定思痛,消磨隔阂与偏见,从此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共处。
——虽然她知道这其实还是有些困难的。
见完冯氏母子,媜珠佯做有些疲倦,说自己要独自一人待在内殿里歇息会儿。
佩芝乃上前询问:“婢为娘娘宽衣吧,娘娘身上松快些,去榻上小躺片刻也是好的。”
媜珠身为皇后,平素见外人时,自然皆着华服丽裙,衣饰繁复,美则美矣,美丽也是一种累赘,总显得有些不太方便。
媜珠一手拢于袖内,握紧了那块纸团,摇摇头拒绝了佩芝的提议:
“等会我还要去太后宫中请安,不必麻烦了。我就靠在椅上歇一歇就行了,你也下去吧。”
佩芝再无异议,应了声遂退下了。
退下之前,她还提醒了媜珠一声:“陛下令王医丞为娘娘拟的坐胎药的方子,婢已命人去熬煮了,等会趁热端来给娘娘服下。”
媜珠嗯了下,再没有其他的表示。
待内殿里其余人等全都退下后,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个纸团。
其实,在打开这个纸团之前,她以为自己大概能猜到这纸沓樰獨家諍裡团上写的会是什么东西的。
——无外乎就是冯氏母子心中仍不甘心颍川公主母子没有得到责罚,用这样的方式向她悄悄再告一次颍川公主的状,哭着闹着哀求着让她惩治颍川公主的儿子罢了。
她以为这只是一些家中琐事,甚至她已经开始有些头疼地思索着,如果冯氏母子真的是来告状的,她该如何公允地给她一个答复,这个答复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
但是,当那个纸团被她托在掌中慢慢打开时,她只觉得她的灵魂都被人从虚空之中狠狠刺中了一刀。
一下便让她彻底现出了原形。
*
这里头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封她的二姐姐周婈珠从数千里之外的岭南给她写来的家信。
姐姐,亲姐姐,家信。
是这么多年来,她收到的第一封家信。
因为纸张不大,虽然周婈珠已经尽可能将字写得很小了,但最终留下的笔墨还是并不多。
里面每一个字媜珠都是认识的,但不知为何,她极缓慢地读过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花费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理解。
二姐姐说,她不是“赵皇后”,不是赵家的女儿,而是俪阳公主之子先冀州侯周鼎的亲生女儿,周媜珠。——这一点,媜珠大概是知道的。
二姐姐又说,她从前真正深爱过、想嫁过的男人,不是她的兄长周奉疆,而是河间王张道恭,如今大楚的建德皇帝。——这也是媜珠之前就猜到的。
可是,二姐姐又告诉她说,父亲周鼎在世时最疼爱她这个嫡女,而父亲死后,偌大一个周家被人害得血脉凋零几近覆宗绝嗣,皆是她如今的丈夫周奉疆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