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之行,无外乎此;宗族衰微,只因其人。”
“屠其父之子嗣,淫其王之妻室,灭天下人伦,毁礼义纲纪,世所罕见,天地难容,人神嗟愤!”
在周婈珠的言语里,周奉疆被描绘得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恐怖。
她说,当年她们的父亲周鼎刚死不久,尸骨未寒,甚至还未下葬,周奉疆就靠着手下的精锐亲卫们兵变谋叛,竟然在父亲的灵柩之前杀了她的几位亲兄长,让兄长们的鲜血淋漓溅于父亲的棺木上。
他不止杀了她们的亲兄长们,他还杀了祖母俪阳公主的其他儿子、她们的叔父们,还有她们的堂兄弟、周家族中其他不屈从于他的那些子侄兄弟们。
在他的残暴如牲畜一般的行径之下,只是短短两三日间,这个雄踞于冀州上百年的庞大家族,几近瞬间灰飞烟灭,家破人亡。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仇怨满于山河,嚎哭动于天地。
谁也没有想到,被周家几代家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坚固的冀州城,生存在这铁桶城池之内的周氏族人,没有因为城破被外人攻入而战死,最终竟然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死在了一个从前根本没有人瞧得起的、一个娼妓之子、被视为周家家奴的人手里。
周婈珠继而又反问她说,妹妹,如今你居于皇后之尊,享天下最尊贵之奉养,夜夜相伴于仇人身侧,这滋味究竟如何呢?
“汝,为贼所取,贮于金屋;交颈鸳鸯,恩爱床帷。已知有富贵,不知思家恨。”
她还对媜珠说,周媜珠,咱们父亲的亡魂日日夜夜都在看着你,你兄弟、叔父、族人的亡魂,也都在天上盯着你。
你每一次承欢侍寝,你每一个在仇人面前的娇媚姿态,我们周家所有人都在看着。
活着的人在心里看着,死了的人在天上看着,在阴司地府里盯着你。
你的皇后之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你究竟能不能心安?
哪怕你真的心安理得,活着的时候也顶多让你再尊荣显贵五十年,死了,回到父亲和兄弟族人的面前,看你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不仅是你周氏一族的族人在看着你,你原本的丈夫,你的君王,建德皇帝也在看着你。
建德皇帝曾经以皇子亲王之尊许你来日夫妻相守的情意,甚至还认为你应当有皇后国母的忠贞德行,然而你却只知侍奉逆臣国贼。
你对不起建德皇帝。
周媜珠,纵使恶稔罪盈天地不容的那个人是周奉疆,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做了他的女人,他的皇后,你就已经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了。
天下人的眼睛都和明镜一般,你自以为自己是赵皇后,难道人家就猜不到你是周三娘么?
只是暂时无人敢说而已。
哪怕暂时无人敢说,史书工笔,丹青纸墨,史官文人提笔之时,该如何记述你的一生,你自当心知肚明。
在你之前,世人以妺喜褒姒飞燕合德之流为祸国的灾星,在你之后,世人不言褒姒妺喜,只知言周媜珠。
贾后杨妃即便无德,可她们尚且知手足之亲,她们对自己的族人都还是好的,而你呢?
你厚颜无耻到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了!
我今时今日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你的手里,不是为了续什么手足姐妹之情,也不是卑躬屈膝地向你这个皇后讨要什么。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媜珠的心脏剧烈绞痛起来,她浑身发软,一下子从美人榻上摔倒了下来,所幸地上铺陈着厚厚的狐皮地毯,她摔倒的动静暂时还没有引得外头宫娥们的主意。
“哇”地一下,她指尖发颤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生生呕出一滩血来。
那滩血的颜色,红到几乎让人觉得凄厉,像是什么动物被人宰杀后流出来的血。
可媜珠犹嫌不够,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好,呕出来给所有人都看一看,她的心肝是不是黑的,她是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不是的,她不是二姐姐信中所写的那样的人,她是无辜的,她也是被人逼迫的,她活得也很痛苦,她也不想这样。
周婈珠口口声声的指责,她笔下写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媜珠的心如被刺了一刀一般。
媜珠瘫软着跪伏在地上,只觉得自己心脏剧烈跳动到快要破裂,头颅中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块肉,也都在猛烈颤抖抽痛。
她眼前一片昏黑,顷刻之间有无数破碎的片段和画面涌入了她的记忆里。
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才开始慢慢地变得完整。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的容颜、他们到底是谁,也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
——先冀州侯周鼎,她的父亲,那是一个极有谋略军功、威仪严肃的男人。
——赵太后,从前冀州侯的嫡妻赵夫人,不是她的姑母、婆婆,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死去的那些兄长们,周奉鸣,奉易,奉深,奉代……
还有她的那些姐妹,她父亲从前的姬妾,她的叔父叔母们,堂姐妹堂兄弟们……
以及二姐姐周婈珠和河间王张道恭。
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他们都活生生地仍然存于这世上一般。
可媜珠内心十分绝望地清楚认识到,他们中间的十之八九,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该想起来的,媜珠在这一天全都回忆起来了。
她想起了她这一生中经历过的两任帝王的所有事情。
忆君王,泣泪声声不忍闻,人断肠。
是已为前楚亡国之君的张道恭,也有如今大魏的开国皇帝的周奉疆。
前者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后者曾经是她的兄长。
而她如今的丈夫,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情深义重、海誓山盟的千金之诺。
她那个所谓对她疼爱有加的丈夫,实则是曾经对她强取豪夺的兄长。
他从来都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他是彻头彻尾的狼子野心,虎狼心性,只恨她当年没有早早看透他的真面目而已。
媜珠无力地垂眸,看到地上自己呕出的一滩鲜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实在太过刺目,她猛然想起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在周奉疆当年兵变夺权的那一日。
她父亲丧仪的那天。
她为父亲的突然病故而伤心不已,身着白衣孝服,日日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哭到几欲绝望昏厥。
有一天晚上,母亲对她说,她这些时日在她父亲跟前尽孝尽的也足够了,不能再把身子累坏了,明日早上就别去了,且先歇一天吧。
媜珠晚上虽然答应了,但是第二日早晨仍是觉得不妥,早晨起身后还是又往父亲的灵堂前赶去。
那天的冀州侯府内充斥着一股别样压抑恐怖的氛围,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平静,但给人的感觉不过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安宁而已。
果不其然,当她赶到父亲灵堂前时,只见那院子已经被身着甲胄的亲卫所把持,那些人拦着她不准她进去,媜珠勃然大怒,怒斥他们竟敢拦着她!
亲卫们虽然手持长刀,但是似乎不敢伤她,于是她趁着这些人犹豫之间,立刻冲了进去。
然后她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她此生见过的最惨烈的景象。
是周奉疆,他手持着一把陌刀,利落干脆地砍掉了她庶长兄周奉鸣的头颅……
长兄的身体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直接砸在了灵堂中央父亲周鼎的棺椁上。
而长兄的头颅,顺着周奉疆陌刀砍去的力道飞了出去,飞到了门外,滚落了台阶,然后咕噜咕噜一直滚到了媜珠的脚下。
她崩溃地跪倒在地,雪白的孝服上很快就被亲兄长的鲜血沁染,她的双手也沾染上了一片黏稠的血。
那是地狱么?
直到如今,媜珠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到那里,她哇地一下又呕出了一滩血。
此刻这动静终于让外间的宫娥们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了,有人开始试探着唤了两声“娘娘”。
媜珠觉得自己的头颅越来越痛,痛到她几乎再也无法承受。
她用尽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二姐姐的信塞在了离她手边最近的一块狐皮地毯的缝隙里,小心地藏好了起来。
第39章
等到宫娥们匆匆进入内殿查看皇后的情况后,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
只见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皇后,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她忽然就跌倒在地,整个人都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一般。
她如云鬓发间的珠钗凤簪摔落在地上,如一朵跌落枝头的花,凋零了一地的花瓣。
更恐怖的是,皇后似是突发了恶疾,她还吐了血,地上那一大滩的鲜红血痕,看得她们都心惊胆战的。
她就跌倒在那一大片的血色里,脸色惨白如纸,如同已没了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