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什么鱼,他都不喜欢,连尝一口都觉得恶心。
但他却喜欢吃紫苏叶蘸蒸鱼的汤汁。
很奇怪,不是么?
很多年前,周奉疆曾向媜珠解释过个中的原因,而且他也只对媜珠一个人说过。
小时候和生母郑氏待在一起的那几年,郑氏最容易吃到的荤腥就是各种各样的鱼,或许是因为当时冀州军的驻扎之处临近河流,有许多士卒闲暇时会去河中捕鱼捉虾,捉到了鱼,偶尔有些兴致,便提着那鱼去寻风尘女子欢好,把那鱼随手挂在女人家的墙上当做嫖资。
这些女人自然是照单全收的,郑氏也不例外。
每当她做蒸鱼时,就会放上许多的紫苏叶用来调味,这也是时下蒸鱼常用的佐料,并不稀奇。
那些年里,只要闻到锅中冒出的香喷喷的蒸鱼的味道,就是周奉疆一天中最开心的事情。
可是郑氏舍不得给他吃鱼肉,她只给他吃紫苏叶蘸鱼汤就糙米饭,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好的时候了。
有一次他实在太馋太馋了,在没有得到母亲允许的情况下忍不住夹了一小块鱼腹上的鲜肉,郑氏便忽然情绪崩溃,大怒嘶吼起来,又哭又闹地指着他责骂道,你母亲做这样苟且肮脏的营生养活你,你却贪心至此,连一块鱼肉都要和你母亲抢,我来日还如何指望得上你这种不孝子,我真是好苦的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就把你直接摔死才好!
她将他按在破旧的泛着霉味的饭桌前,将一整条鱼一块块地塞进他的嘴里,逼他连鱼鳍带鱼刺地将一整条鱼塞进肚子里,然后癫狂地怒笑说,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你知足了吧,你愿意吃,我全给你吃!
吃完后不久,他就又把那条鱼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的污秽。
他的喉咙被鱼刺刮破,痛楚让他很多很多天都不能再说一句话。
从那之后,每当他再碰到鱼时,他就有一种无比反胃恶心的感觉,连吞咽一口都是困难。
可他仍然没有忘记用紫苏叶蘸鱼汤就饭吃的那种美味的回忆。
到了冀州侯周家后,他永远地隐藏了这件事,他也鲜少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饮食上的喜恶。
往后经年的岁月里,哪怕他现下都做了皇帝了,膳房里的人也不知皇帝厌鱼,那些厨子们还兢兢业业地每日换着法子做鱼奉到天子的膳桌上去。
周奉疆也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明明根本不喜欢,但是每道菜他都会动几筷子,在所有人面前全装得泰然自若,也不知他是到底图什么。
他虽然会去吃鱼,但他不会再去吃作为佐料的紫苏叶,更不会拿紫苏叶蘸鱼汤去下饭。
这是在太奇怪太不雅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无法接受旁人会发现他有这样的癖好。
和媜珠关系还好的那些年里,每当桌上又有鱼时,媜珠理解他的别扭和古怪,于是她就会主动给他夹菜,把蒸鱼里的紫苏叶夹到他的碗里,还会微笑着对他说: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愿兄长多食。”
她会这样善解人意地照顾他,周全他的颜面。
不过,当连媜珠也失忆忘记这些后,周奉疆多年来再也没有主动尝过一口鱼汤里的紫苏叶了。
当他察觉到媜珠的异常时,也是因为时隔数年后,她夹到他碗里的一块紫苏叶。
这日,帝后二人一同在承圣殿内陪赵太后用膳,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一顿饭,不过膳桌上摆了一道清蒸鲈鱼,以紫苏叶等为佐味。
赵太后笑吟吟地夹了一块肥嫩的鱼肉到皇帝碗里,说皇帝近来很是辛苦,该多吃些。
不知为何,媜珠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周奉疆对这块鱼肉的排斥与厌恶。
她则起身夹了一筷子的紫苏叶搁到他碗里,也是盈盈莞尔: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妾愿陛下多食。”
做这件事、说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就是做了。
就像是已经刻入她的骨髓深处一般。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眸光深邃如幽井般不可测。
上一次她对他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
第44章
不过在这个时候,周奉疆强压下心底的惊诧和疑虑,什么也没多说。
他仍旧是那样温柔地对她微笑,谢过她的好意和关心,夫妻二人间看上去是那样的恩爱和睦。
赵太后也满意地连连点头,她以为媜珠这下病过一回后,终于是不作不闹了。
饭毕,媜珠留在承圣殿内陪太后多待了会儿,而皇帝则前往宣室殿处理政务。
事实上,对于周奉疆来说,这一整个下午他连那些奏章上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从午后日光正盛坐到日薄西山黄昏时分,极大的错愕和不敢置信将他整个人笼罩,让他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媜珠……她为什么突然会对他说那句话?
这些天她周围并没有旁人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不可能是在别人的提醒暗示之下才做出这种举动的,何况他喜食紫苏叶之事本来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哪怕真的是别人想要提醒暗示她什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
这只可能是她自己想起来的。
她回想起了一些和他有关的事。
如果这么一怀疑的话,周奉疆很快又联想到了前日媜珠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似乎更能佐证他这疑心是多么的正确。
——他不喜欢吃莲子,这件事也只有媜珠知道。这倒只是单纯他自己不喜欢吃而已,他觉得这东西的口感味道实在太奇怪,食之无味又有些黏腻恶心。
但莲子又有养心安神之良效,时人又以为此物于女子可美容养颜、长葆青春,所以高门宅院里的许多妇人是很喜欢的。
比如他的养母赵夫人就很喜欢此物。
在冀州时,赵夫人院里各种莲子汤莲子粥莲子糖水做的层出不穷,甚至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连炖个鸡汤赵夫人都要让人撒一把莲子进去?
周奉疆那时是寄人篱下,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挑剔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敢和赵夫人说,赵夫人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只是和媜珠提过一嘴而已。
而且他还告诉媜珠,他虽不喜莲子,也没有到完全不能吃的程度,让她不用想办法去迁就他的口味。
何况赵夫人再喜欢这东西,她也没有当饭一样天天吃顿顿吃,在赵夫人身边也不缺旁的他喜欢的东西给他吃。
前日他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到很晚才回去,媜珠担心他久熬乏累,命人送一盅四神汤给他,她还随口叮嘱了膳房的人一句说:
“这时节的莲子都是去年陈的了,不好吃,给陛下换红枣和桂圆加进去吧。”
周奉疆那时还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可她从前让人给他送四神汤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去掉莲子的。
若再结合今日之事一想的话……
周奉疆的心忽然塌了一块下去。
那她又到底想起来多少呢?她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她现在知道当年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吗?
以及,她现在还爱他吗?
烦躁和焦虑将他折磨得头疼欲裂,他旋即又召来王医丞:
“朕近来总觉得皇后举止间有些异样,怀疑她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琐事,你说有这个可能么?”
王医丞先是一愣,而后心中大惊大骇,最后终于语气委婉地告诉皇帝确实很有这个可能,并且他还不忘记隐晦地跟皇帝推卸自己和自己同僚们的责任:
“当日娘娘重伤失忆时,臣等便告诉过陛下,娘娘这失忆恐怕不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只等身子渐渐养好了,时日一长,娘娘的心绪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她总会想起那么一两件事,再到最后,完全恢复记忆也并非不可能。”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王医丞又试探性地问皇帝:
“若是陛下开始怀疑娘娘有异,那恐怕还不只是因为一件事就叫陛下起了疑心吧?”
皇帝声音低沉:“她忽然知道了朕饮食上的一些口味,这是只有从前的兖国公主才知道的。”
王医丞虽因皇后的异常而忧虑,但见了皇帝都这个样子,心里忽然忍不住觉得还有些好笑。
他立马点破了皇帝真正的担忧所在:
“陛下担心的并非娘娘想起往事,而是担心娘娘想起那些和陛下之间不愉快的往事,更担心娘娘明明已经想起来了,却在陛下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瞒着陛下。”
被说中了心事,周奉疆不语。
王医丞又道:“陛下,其实……臣等也早有如此疑虑了。娘娘自上次昏迷清醒之后,明明身子上并无什么大碍,可每每臣等为娘娘切脉,娘娘总是声称病痛不止,让臣等继续为娘娘熬煮汤药调理身子。陛下见娘娘称病,自然信任娘娘,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