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孝直心中唯有苦笑,实际上他早已做不了战事的主了,真正掌管战事的,分明是藏在幕后的邓元益。
在主帅的一再坚持下,这日的清晨时分,当第一缕日光隐隐约约地照亮尘世之时,魏军第一艘渡江的战船已然从龙编县的对岸驶出。
于前楚的史书里,此则最悲壮惨烈的一日矣。
收到魏军渡江来攻的军报后,张道恭怆然长叹,泪沾双袖,只能命自己最后仅剩不多的士卒以命守城,能守一时是一时了。
年轻懵懂的薛贵妃此时依然单纯,完全不知战事的残酷与艰辛,还撒娇地摇着张道恭的衣袖宽慰他说,陛下,妾身的父亲手中尚有始兴郡的守军,有他在,他一定会护好陛下的。
张道恭瞥她一眼,颓然惨笑一声,在这一刻,对这个他素来认为愚蠢无知的妃妾,他终于也有了几分身为丈夫的保护欲,没有告诉薛贵妃最残酷的真相。
——两日前,她的父亲、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已被部将所杀,那部将弃暗投明,对魏军城门大开,率领始兴郡上下军民重归大魏皇帝周奉疆治下。
作为投诚的诚意,郡守薛坚明阖族上下数百余人皆被拉到城门前斩杀,人头落地。
薛氏,你的父母、手足、亲族,现在全都没有了。
他虽厌烦这个女人,然而在穷途末路之时,他将这些对她隐瞒了下来,他希望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可以不那么痛苦。
有满身血污的守军一次次悲壮沉痛地带回实时的战报来,告诉他们的建德皇帝张道恭说,此时魏军已攻至何处、我军又死伤几许人。
张道恭忽然很可悲地意识到,这一次,他是真的逃无可逃了。
流亡在外的几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从洛阳、长安到巴州蜀地,继而又到黔州、邵州、桂州、蒙州,能逃的地方他几乎都逃了一遍,他离他的中原越来越远,终于逃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了。
龙编县四面皆水,南面便能入海,他还能再去哪?
在薛贵妃陪伴张道恭时,婈珠也在自己房内团团转地想着最后的脱身之法。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识到,这一次和以往的逃亡绝对不一样。这一次若是被抓,那便真的再无任何希望了。
段充在这时主动找到了婈珠。
战事紧急,他不知是从何处受了伤,也是浑身的血痕污秽,模样狼狈至极。
不等段充开口,焦躁不已的淑妃先开口斥责他道:“今魏军渡河强攻,你不去替陛下守城尽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段充这次没有向她周全地叩首行礼,也没有诚惶诚恐地为她的怒火而请罪。
他面色沉静,已然对这场战局的结果心知肚明。
“娘娘,魏军渡河胜局已定,娘娘再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臣为娘娘寻得了一只扁舟,虽简陋寒酸,但尚可一乘。臣水性极佳,善于渡河,求娘娘乘船出海,臣当为娘娘寻得一线生机,总比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着受魏军之辱来得强。”
段充的水性当然是很好的,要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那么多次往来于龙编县和韩孝民身边。
周婈珠相信,如果她在这一刻选择跟段充走了,段充绝对有本事让她活下来。
也许他们会随着这叶扁舟在海上漂流,最终在海外的什么蛮荒之地停留下来,然后隐姓埋名地在当地度过一生。
可惜周婈珠不愿意。
她不甘心自己这一世将用这样卑微屈辱的方式活下来,她也不相信她的计谋没有成功。
她还有她的人生,她要为她的丈夫复国,她要做张道恭的皇妃,做天下人人艳羡的皇妃,她还要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皇子和公主,然后她的儿子会在她的筹谋下成为储君,她还会做皇后。
直至这一刻,她仍然坚信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是成功的,此时此刻的长安,周奉疆和周媜珠的死讯一定已然传开了,只是还没有传到岭南之地而已。
她只是还差几天的时间,只差这几天,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周奉疆死了,那他们就能活下来,他们就有再复国的希望。
安禄山、史思明这些称帝过的逆臣都死了,大唐的江山不还是回到了李家王朝的手里?
为什么周奉疆还不死?
她不走,她一定不会走的。
一个时辰后,魏军主力渡河上岸,龙编县城岌岌可危,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如蛛丝般的防御了。
段充继续苦劝周婈珠乘舟而逃。
周婈珠还是犹豫不决。
她永远记得自己是父亲周鼎的长女,她希望当她走完她的一生、在阴司地府里再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为她而感到骄傲的。
她不想就这样狼狈地离开,她应该永远不认输、不放弃,她要做皇妃、做皇后,乃至生下皇子成为来日的帝母。
她的家族会因她而荣光,她的生母也会为她而欣慰。
就在婈珠犹豫不言时,听得城外传来的不断迫近清晰的兵戈厮杀之声,段充忽地上前攥住了她双手的手腕,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对一个侍卫、一个臣下来说,这是罪当万死的僭越与冒犯。
婈珠怒而惊呼:“段充!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活腻了吗!就算本宫落到今日田地,本宫永远是你的主子,你一个贱奴,也敢以下犯上冲撞本宫!”
她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坚硬的下颚,那并不是一张白皙俊逸如翩翩公子般的容颜,反而是粗糙的、布着血污的。
在她过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她,张道恭就更不曾了。
段充一面朝外走去,一面平静地对她说:“臣不能看着娘娘留在这里等死。娘娘难道不明白,您若是落入魏军手中又会是何下场么?”
龙编县内早已乱作一团,来来往往可见四处奔散的嚎哭者,所以就连段充将周淑妃堂而皇之抱在怀中这样惊世骇俗的场面,这时候竟然都几乎无人在意了。
婈珠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抬眸望着段充的下颌:“你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逃。但我要和陛下一起,陛下不走,我就不走。”
段充也妥协了。
婈珠提着布料粗糙的裙裾匆忙去张道恭的书房里寻到了他,一下跪伏在地,抱着他的一只脚,苦苦哀求他跟随自己乘船而逃。
到这个时候了,她仍然在意着张道恭,她还在不停地安慰张道恭说,周奉疆肯定已经死了,他们只需要逃出去暂时避几日,等到天下人皆知周奉疆身死之事,陛下再从外头回来,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的。
张道恭手指颤抖地连声答应下来:“好,好,阿婈,阿婈,朕听你的,朕随你走,咱们走,咱们先走……”
婈珠随赶紧起身,搀扶着张道恭一路往外头去。
而待在一旁的薛贵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也赶忙上前抓住张道恭的另一只胳膊:
“陛下!陛下,您这是要去哪?您要去哪里避难?为什么不带上妾?陛下,您要带上妾,妾的父亲才是陛下最大的助力啊,您不能不要妾!”
周婈珠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薛贵妃扇倒在地上:“无知的蠢妇,你父亲还有什么助力给陛下?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父亲、你的母族薛氏一族早已被你父亲的部将给杀了个干净,如今的始兴郡已重回逆贼之手,你父亲比你还无能,于陛下而言有什么用处!”
薛贵妃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婈珠:“你说什么?”
周婈珠不再理他,搀扶着张道恭的胳膊就和他一路远去。
不过才十几岁的女孩儿,于乱世中糊里糊涂地被父亲送到张道恭身边做了个“贵妃”,又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样惨烈的事实。
她瘫软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逐渐远去,她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可她没有了任何力气。
她想要回到自己始兴郡的娘家,想要回到家中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姊妹们是不是真的都出事了,可是她回不去了。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她的丈夫不仅抛弃了她这个妾室,还将他带到龙编县的为数不多所剩的血亲宗戚全都抛弃了。
真正逃亡时,他谁也没再捎上。
段充一路掩护着淑妃和张道恭来到了龙编县南面靠海的一处码头上,拖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小舟,让淑妃和张道恭乘坐。
这只小舟本就狭窄,勉强乘坐三个人就已达到了极限。
段充划动木浆,推动小舟于海面上缓缓远去。
可惜因为沿途的一路种种耽搁,当段充带着淑妃和张道恭乘舟出逃时,彼时的龙编县已然彻底沦陷。
有魏军到张道恭的书房处寻找这位亡国之君,却只找到了呆呆地瘫倒在地上哭泣的薛贵妃。
他们斥问薛贵妃是否知晓张道恭的去向,薛贵妃麻木地回答道:“陛下、和淑妃,从南面,欲出逃海外……”